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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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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說:「那一千五百元沒有被搶走?」 甲說:「我將三張大牛卷在衣袖中,他們沒有發現。」 乙說:「他們?」 甲說:「劫匪有八個。」 乙說:「八個劫匪?」 甲說:「兩個劫匪把守閘口,任何人都不准上下;三個拿著刀子在樓上收錢;三個拿著刀子在樓下收錢。」 乙說:「車廂裡的乘客那麼多,難道一個人也不反抗?」 甲說:「沒有。一個也沒有反抗。大家好像坐在教堂裡做禮拜,默默地將表與現款放在布袋裡。」 乙說:「八個劫匪的模樣是不是很兇惡?」 甲說:「很斯文,個個穿著整套的西裝,如果手裡不拿刀子的話,誰也無法從他們的外表看出他們是劫匪。」 乙說:「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了。」 甲說:「是的,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當局必須拿出一些辦法,恢復社會安寧秩序,繼續這樣下去,太不像話。」 乙說:「巴士被劫,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為什麼今天出版的報紙沒有一家刊出有關這樁劫案的報導?」 甲說:「被劫者要是不報警的話,報館方面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乙說:「巴士上的乘客有多少?」 甲說:「車廂裡擠得滿滿的。」 乙說:「這麼多的乘客,沒有一個報警?」 甲說:「這一點,我當然不會知道;如果有人報警的話,報紙一定會報導的。」 乙說:「匪徒在巴士上打劫的事件已發生過好幾次。」 甲說:「有一樁巴士劫案是破了的。」 乙說:「既然這樣,怎麼又會發生同樣的劫案?」 甲說:「搶錢比賺錢容易。」 乙說:「現在,只要有膽量,不必寫支票,就可以走去銀行拿錢!」 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個四眼佬一直側著頭,聽他們談論巴士被劫的事情,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的聲音更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誰說不是?現在,在香港做人,只要有膽量,到處都可以拿錢。剛才,這裡附近有一家金鋪被人搶走了幾萬塊錢的首飾!」 甲與乙異口同聲說:「又有金鋪被劫?」 四眼佬說:「單獨一個人,年紀很輕,長頭髮,右手拿一把西瓜刀,左手拿一塊大石頭,走進金鋪,揮揮西瓜刀,不許金鋪職員動彈,用石頭打破飾櫃,將鑽石、翡翠一把一把往衣袋塞!」 甲說:「你見到的?」 四眼佬說:「事情發生時,我恰巧經過那裡。」 乙說:「你見到那個劫匪搶首飾?」 四眼佬說:「我站在金鋪外邊的人行道上,許多人都見到的。」 乙說:「既然見到了,為什麼不將他抓住?」 四眼佬說:「抓他?我為什麼抓他?那金鋪又不是我開的。」 乙說:「要是大家都像你那樣,香港的治安還會好嗎?」 四眼佬說:「老友,不要說風涼話,好不好?那劫匪手裡有西瓜刀,我去抓他,萬一被他砍傷,豈不冤枉?」 淳于白的注意力被一樁往事吸引了。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從朋友家裡打完牌出來,在街邊站了五分鐘左右才雇到計程車。回到家門,大廈入口處驀地躥出一個長髮青年,像支箭般從他身邊擦過。淳于白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青年奔遠去。然後聽到一個女人在喊救命。聲音來自大廈裡邊。淳于白本能地轉過臉去觀看,見到一個濃妝豔服的女人從裡邊奔出來。由於跑得太快,左腳的高跟鞋已脫落。雖然如此,她還是一拐一瘸奔出來。 當她見到淳于白的時候,她用刺耳的聲調說:「那!那個劫匪搶……搶走我的手袋!」她說這句話,當然希望淳于白去追趕劫匪。淳于白卻表現得非常怯弱,明知那個女人需要他的説明,他卻裝作不明其意。那女人得不到他的幫助,只好自己去追趕。她的情形很狼狽,一隻腳穿著高跟鞋,另一隻腳沒有,不但沒有追到那個劫匪,連呼救也得不到反應。淳于白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裡,有點鄙視自己。 現在,當他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他不能不鄙視自己。那個女人需要他説明時,他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這種怯弱,是不應該有的。 一個小孩子的哭聲打斷他的思路。哭聲來自角隅。淳于白轉過臉去一看:卡位裡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切牛排時將一塊牛排濺在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婦人大聲責備男孩。男孩哭。 淳于白想起自己的孩子。 當他離開香港到南洋去的時候,那孩子還不會講話,不會走路。在那種情況下,他是不能帶著孩子去的。他是一個單身男子,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嬰孩。沒有辦法,只好將孩子交給他的母親。現在,孩子已長大,而且到美國去求學了,只是聯繫不夠緊密。雖然是父子,彼此間只存在著友情。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牆。他無法衝破這堵牆,他的兒子也不能。那是一個氣候惡劣的日子,天文臺懸掛三號風球。他的兒子搭乘飛機到美國去。他沒有到飛機場去送行,因為不想與離了婚的妻子見面。 他的兒子登機前,在飛機場打電話給他: 「我走了。」他的兒子說。 「天文臺懸掛三號風球。」他說。 「是的,這裡的風很大。」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起飛了。」 「但是,風勁雨疾……」 「如果航空公司認為可以起飛的話,那一定是可以起飛的。」 「到了美國之後,經濟上有什麼困難的話,寫信給我。」 「我會寫信給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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