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對倒 | 上頁 下頁 |
三 |
|
牆壁是招紙的戰場。牆壁上貼著太多的招紙。剛才,走去姨媽家的時候,見到貼街招的人將一種藥丸的招紙蓋沒了一部色情電影的海報;現在,藥丸的招紙已被跌打醫生的招紙蓋沒了。亞杏知道:再過一兩個鐘頭,這跌打醫生的招紙一定會被別種招紙蓋沒的。「我會不會嫁給一個開工廠的老闆?」她想,「如果他是工廠老闆的話,我一定反對貼街招。他可以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可以在熱鬧地區裝霓虹燈;可以利用電車或巴士做宣傳……」她笑了。她見到那個白天裝得非常可憐而晚上坐在大排檔飲燒酒吃燒鵝的乞丐。然後是那家專賣山貨的店鋪。店很小,五呎乘六呎左右,堆著太多的缸瓦與陶瓷,看起來,像極了蜂窩。 不但如此,店主還儘量利用店外的空間:搭個木架,掛滿膠桶、掃帚之類的東西。店主是個胖子,不大喜歡開口。亞杏每一次經過這家店鋪時,總會聽到老闆娘尖著嗓子咒駡她的丈夫。「又到大排檔去了!」「身上那張紅底怎樣花掉了?」「是不是又到女子理髮廳去鬼混了?」等。老闆娘的嗓子很好,應該學唱大戲。她的丈夫則有太好的耐性。亞杏沒有見過耐性這樣好的男人。「嫁人,就該嫁給這種有耐性的男人。」她想。她見到那只胖得像只豬的黑狗搖搖擺擺走過來,走到水果店前,蹺起一條腿,將尿排在燈柱上。她是常常見到這只黑狗的。常常見到這只黑狗排尿。常常見到黑狗走來走去。事實上,展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慣了的。即使士敏土人行道上的鞋印,也記得清清楚楚。 偶爾也會有些新鮮的東西。譬如,電影院門邊的海報是經常更換的。每一部新片上映,總會貼上新的海報。亞杏很喜歡看海報。每一次經過電影院,總會站在那裡,昂著頭,將海報上的彩色劇照當作藝術品來欣賞。此刻,這家電影院正在放映色情片。海報上畫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赤裸著身子,仰臥在床上。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則壓在她的身上,也赤裸著身子。這個男子的身體茁壯得像頭牛,臉上的表情嚴肅得令人想起廟門口的金剛菩薩。亞杏原想看看這部電影的,因為海報上注明,「兒童不宜觀看」。她知道「兒童不宜觀看」的電影,總會有些好看的東西。不說別的,單是海報上的那張劇照就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亞杏雖然沒有出嫁,卻不能算是兒童。她的胸脯發育得很好。「不過,」她想,「這個男人很醜陋。花錢去看醜男人做戲,不如回家去看電視。」她的家裡有一隻手提電視機。 女人都喜歡看服裝。亞杏也不是一個例外。當她見到一家照相店的櫥窗裡擺著一個穿著結婚禮服的木頭公仔時,心就撲通撲通跳起來。那襲禮服是用白紗縫的,薄得像蟬翼,很美。亞杏睜大眼睛凝視這襲禮服,不能不妒忌那個木頭公仔。「就算最醜陋的女人,穿上這種漂亮的禮服,也會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睜大一對充滿妒忌的眼睛,怔怔地望著那襲禮服,望得久了,櫥窗的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度,變成一面鏡子,使她見到「鏡子」裡的自己,身穿白紗禮服,美得像天仙。「一定要拍許多結婚照,」她想,「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拍許多結婚照。 女人的服裝,無論怎樣新潮,總不及結婚禮服美。一個女人,一生只能穿一次結婚禮服,必須多拍幾張結婚照,將來變成老太婆的時候拿出來,對小輩們說:『阿婆年輕時也是一個美人!』……」這樣想時,櫥窗上的「她」又變成木頭公仔了。那木頭公仔有一對大眼睛。那木頭公仔有筆挺的鼻樑。那木頭公仔有一隻搽得紅通通的小嘴。那木頭公仔的膚色嫩得像荷花瓣。那木頭公仔的美麗使她妒火狂燃。她喜歡那襲新娘禮服,卻不喜歡那個穿新娘禮服的公仔。她掉轉身,繼續朝前走去。 照相館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鏡店。眼鏡店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酒樓。酒樓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裝店。亞杏走進新潮服裝店,看到一些式樣古怪的新潮服裝。有一件衣服胸口印著一隻大嘴巴。有一件衣服胸口印著兩顆心。有一套衣服印著幾十隻大腳板。有一套衣服印著太多的「I LOVE YOU」。亞杏對這套印著「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興趣。「阿媽不識英文,」她想,「買回去,阿媽一定不會責怪的。」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帶的錢太少,她有極大的可能會將這套衣服買下。「這套衣服,」她想,「穿在身上,說不定會引誘不相識的男人與我講話。」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有一個男朋友。當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裝店時,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是高興,倒也有點像惆悵。新潮服裝店隔壁是石油氣公司。石油氣公司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仍是金鋪。 第三家金鋪的規模最大。儘管打劫金鋪的事情幾乎每天都發生,這家金鋪的櫥窗裡還是陳列著許多極具誘惑力的珠寶金飾。價值三萬元的翡翠鐲子。在燈光照射下熠呀耀的大鑽戒。足金的福祿壽。紅寶石與貓眼石。墨西哥的閃爍雲與澳洲的閃爍雲。足金的雙喜字。亞杏見到雙喜字,就會聯想到結婚。她希望她結婚的時候有人送她一個足金的「雙喜屏」。站在金鋪的櫥窗前,眼望雙喜字,幻想自己結婚時的情景,幾乎將幻想當作事實了。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樓,可以擺兩百多席。牆上掛著大雙喜的金字幛。前邊是一隻紅木長幾。幾上有一對龍鳳花燭。燭的火舌不斷往上舔。她與新郎坐在幾前的大圓桌邊。新郎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 淩亂的腳步聲,使她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一個長髮青年飛步而來,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沒有摔倒。一時的氣憤,使她說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語。這是一句俚俗的咒駡,出口時,那青年已無影無蹤。附近起了一陣騷亂,一若平靜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塊大石。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見到員警,不免有點驚悸。當員警猶如一支箭般經她面前擦過時,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理智暫時失去應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離開這出了事的現場,兩條大腿卻不肯依照她的意向移動。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兩個男人站在距離她不過三呎的地方大聲談話。「真大膽!」「只有一個人?」「一把西瓜刀與一塊大石頭,用西瓜刀朝金鋪晃了晃,用石頭打破飾櫃,就這樣搶走了幾萬塊錢首飾!」「幾萬塊錢?」「有人親眼看見的,那劫匪只搶鑽石與翡翠。」「真大膽!」「只要有膽量,不必盼望中馬票。」亞杏轉過臉去一看,兩個男子中間的一個手裡拿著一根竹竿,上邊用衫夾夾了許多馬票。他是一個販賣馬票的人。 兩塊錢的馬票,賣兩塊一。這一毫子是別人的施捨。只有年老的婦人,因為沒有勇氣求乞,又沒有耐性坐在家裡拆膠花或糊紙盒,拿著馬票走去酒樓餐廳求取別人的憐憫,賺些數目極微的容易錢。這是老太婆們的「職業」。可是,一個健康情形良好的中年男子在熱鬧的旺角兜售馬票,自己失去了發財的信心,卻以「橫財就手」去引誘別人,借此博取一毫子的小利,當然是可悲的。 兩個男子仍在高談闊論。有四五個路人圍著他們。稍過片刻,有七八個路人圍著他們。剛才的騷亂迅即過去。沒有人知道那劫匪逃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人知道員警是否抓到劫匪。大家只關心一個問題:金鋪損失多少? 驚悸的心情消失後,亞杏邁開腳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圍作一團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間那根有如雨傘般的馬票杆。那販售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講述他目擊的情形,聲音很大。沒有人向他購買馬票。 「要是能夠中馬票的話,我就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了,」她想,「剛才,服裝店裡的幾種新潮裝,一下子可以全部買來了。衣服穿得漂亮,人也自然而然會漂亮的。穿了漂亮的衣服,一定會引起男人們的注意。此外,我還可以走去尖沙咀的大百貨公司購買化妝品,天天敷脂抹粉,將自己打扮得像電影明星,不愁沒有男朋友。」想到這裡,又被別人撞了一下。轉過臉去一看,一個頭髮長得像女人似的青年。亞杏並不生氣,因為她相信那青年是故意撞她的。她聳聳肩,繼續朝前走去。「中了馬票之後,買三層新樓:兩層在旺角區;一層在港島的半山區。我與阿媽住在港島;旺角的兩層交給阿爸收租。」——亞杏的父親是個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總要到深夜才回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什麼,連亞杏與她的母親也不知道。——「有了新樓,必須買些來路傢俱,」她想,「牆壁粉紅色的,傢俱也要粉紅色的。我喜歡粉紅色。」她搖搖頭,臉上不自覺地露了笑容。單身女子在街邊露笑容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當別人睜大眼睛望著她的時候,她仍在想著傢俱的問題。「傢俱有粉紅色的嗎?好像沒有見過粉紅色的傢俱。不過,這是不成問題的。只要有錢,什麼顏色的傢俱都可以買到。有了粉紅色的傢俱,就該買些粉紅色的床單、枕套、椅套與臺布……」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鋪門前,亞杏站定。許多人站在那裡觀看。金鋪的鐵閘拉下一半,裡邊有幾條大腿在移動。員警走來維持秩序,不許圍觀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鋪。圍觀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個人都將嗓子吊得很高,企圖憑藉聲調去壓服別人。 「搶走了幾萬塊錢的首飾!」——好幾個人都是這樣說的。亞杏心中暗忖:「幾萬塊錢就這樣被人搶走了,怪不得搶劫案這樣多。不過,搶劫要有膽量。這是一種犯法的行為,被員警抓到了,非坐牢不可。」這時候,有人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轉過臉去觀看,是一個賣菜婆之類的中年婦人。亞杏白了她一眼,擠出人群。「中了大馬票,可以拿到幾十萬甚至一百萬,」她想,「有了這麼多的錢,應該買兩輛汽車,一輛給阿爸,一輛自己用。阿爸不會駕車,雇一個司機給他。我也不會駕車,也要雇一個司機。但是,自己駕車比較威風。中了馬票之後,就該學駕車……」她幻想自己駕著一輛嶄新的平治車,在彌敦道上疾駛。 彌敦道的兩旁擠滿黑壓壓的圍觀者,情況熱烈,與「香港節」十分相似。但是,與「香港節」不同的地方是:整條彌敦道沒有人列隊行走;也沒有裝飾得像大花籃似的花車。整條彌敦道冷落寂靜,只有一輛汽車。這是亞杏的汽車。亞杏穿著鮮豔奪目的衣服,駕著汽車,在千萬條視線投射下,將車子駛得很快。她的頸間圍著一條紫色的絲巾。這絲巾在風中撲撲飄舞,像旗幟…… 她已走到彌敦道。到處是人。太多的車輛擠得像裝在罐頭裡的供做食品的小魚。氣氛熱鬧。熱鬧的氣氛與農曆大除夕一般無二。亞杏是個寂寞的少女,喜歡擠在人堆中將擠迫當作消除寂寞的特效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