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對倒 | 上頁 下頁


  在她前面,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用左臂圍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這種姿態在街邊或公園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我為什麼交不到男朋友?樓下士多的夥計亞財常常對我笑;我不喜歡他。他的牙齒凹凹凸凸,長長短短,很難看。他有一隻酒糟鼻,很難看。他的太陽穴有一塊瘢疤,很難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須像電影小生那樣英俊。」

  遊目四矚,想找一個英俊似電影小生的年輕男子。她見到好幾個年輕男子,卻沒有一個英俊似電影小生。她有點失望。然後走到一家電視店門前。每一次見到電視店總會站在那裡看看店內的彩色電視。她喜歡看螢光幕上的彩色畫面,因為彩色的畫面比黑白的畫面好看得多。「如果有錢的話,一定要買一個彩色電視機。」她是常常這樣想的。當她這樣想時,螢光幕映出一個男人的特寫。這個男人有點像李小龍,也有點像柯俊雄。她喜歡李小龍。她喜歡柯俊雄。她喜歡彩色電視。她在那家電視店前站了二十分鐘左右,直到那部長片映出「劇終」兩個字,才懶洋洋地移開腳步。應該回家了,仍不願回家。她對自己做的事情,總不願尋求合理的解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都是沒有理由可講的。」她想。

  前邊有一個年輕男子,瘦瘦高高,長頭髮,小鬍子,穿了一條「真適意」牌的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亞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再也不願將視線移到別處。那年輕男子用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

  亞杏走到他身邊,望望他。

  他轉過臉來,望望亞杏。

  使亞杏感到失望的是:這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年輕男子,不但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而好像故意避開她似的大踏步穿過馬路去了。亞杏望著他的背影,仿佛被人摑了一耳光似的。她希望疾馳而來的軍車將他撞倒。

  繼續沿著彌敦道走了一陣,忽然感到這種閒蕩並不能給她什麼樂趣,穿過馬路,拐入橫街,懷著沉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那條橫街的行人並不像彌敦道那樣擠迫,只因兩旁有太多的無牌小販,令人覺得這地方太亂。亞杏低著頭,好像有了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實,那只是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她仍在想著那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男子。她固執地認為年輕男子應該留長頭髮、應該留小鬍子、應該穿「真適意」的牛仔褲、應該將右手塞在褲袋裡、應該用牙齒咬著香煙。她希望能夠嫁給這種男人。這樣想時,已走到距離家門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見到地上有一張照片。

  3

  淳于白繼續朝前走去。人行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邊總會有太多的行人。有一個冒失鬼猶如舞龍燈般在人堆中亂擠,踩痛了一個女人的腳,女人驚叫,他卻用手掌掩著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鏡店門前,將那些當時興的古老鏡框當作名家的雕塑品來欣賞。「幾年前,我是不戴眼鏡的,」他想,「現在,不但看電影要戴眼鏡,閱讀書報時還要換戴老花眼鏡……」他的思路被兩個人的談話聲打斷。那是兩個中年男子,一個胖,一個瘦。胖子神色緊張,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桂圓。

  「你知道不知道?」

  「什麼?」

  「那邊有一家金鋪被匪徒打劫。」

  「有沒有捉到匪徒?」

  「匪徒搶了一批首飾,從人堆中逃走了。」

  「金鋪損失多少?」

  「據說被搶走幾萬塊錢首飾。」

  「有人受傷嗎?」

  「好像沒有。」

  「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

  胖子嘆息一聲,瘦子也嘆息一聲。胖子說「再會」,瘦子也說「再會」。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淳于白聳聳肩,暗忖:「二十年前,有些人想得到財富,走去金號炒金;現在,有些人想得到財富,走去金鋪搶金。時代不同了。」他繼續朝前走去,走了幾步,見到一家金鋪。雖然鄰近的金鋪發生了搶劫案,這家金鋪的櫥窗裡依舊陳列著許多極具誘惑力的珠寶金飾:翡翠鐲子、足金的福祿壽、大鑽戒……淳于白想起那對翡翠耳環了。二十幾年前,當他在上海結婚時,他的母親將一對翡翠耳環送給他的妻子。那對翡翠耳環是很好的。那時候已相當值錢;現在更加值錢了。現在,翡翠的價錢很高。那對翡翠耳環變了錢,可以在大角咀或筲箕灣買一層樓。

  看金鋪的櫥窗,使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他邁開腳步。

  走了一陣,見到一隻黑狗。這黑狗胖得像豬,搖呀擺地走過來,走到巴士站旁邊,蹺起一條腿,將尿排在銀色欄杆上。一個婦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著臉孔厲聲趕走它。淳于白目擊這一幕,不自覺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了一隻名叫「瑪麗」的獅子狗與一隻名叫「來興」的獅子狗。當他還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他家裡養過一對獅子狗。後來,瑪麗死了。來興也死了。他的家裡卻有了五隻獅子狗。他離開上海時,五隻獅狗子還圍在他的身邊吠呀吠的。來到香港後,對這五隻獅子狗的情況,完全不知。

  他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前。

  4

  亞杏見到那張照片,不能沒有好奇,彎腰曲背,伸手將那張照片拾了起來。起先,她完全不知道照片的主人拍攝的是什麼;拿在手裡定睛一瞧,心就撲通撲通一陣子亂跳。那是一張猥褻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亞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這是邪惡的東西,帶回家去,除非不給父母見到,否則,一定會受到責駡。她想:「將它扔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對於她,那張照片是刺激的來源,多看一眼,心裡就會產生一種難於描摹的感覺。「何必扔掉?」她想,「將來結了婚,也要做這種事情的。」她將照片塞入手袋。「回到家,躲在沖涼房,關上門,就可以仔細觀看了。」這樣想時,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才知道母親在廚房裡。於是,拿了睡衣睡褲走入沖涼房。關上房門,仔細觀看那張照片時,忽然羞得滿面通紅,熱辣辣的。她脫去身上的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5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發現額上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裝店,櫥窗的一邊以狹長的鏡子作為裝飾。淳于白貪婪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了年輕時的他。那時候,頭髮是黑的;額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現在,他已進入老年。臉上的肌肉鬆弛;皺紋加深;白髮越來越多。

  他想起校刊。那本校刊是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在那本校刊上,每一個畢業生都有照片刊出。他也有。他戴著一頂方帽子。其餘幾十個同班同學也戴方帽子。對於他與他的同學們,這方帽子與其說是驕傲的象徵,毋寧說是彷徨的代表。從那時起,他們的生命轉入另一章,說是一個開始,卻是毫無把握的開始。現在,想起那時的情景,心裡浮泛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針刺的痛楚;但也不是快樂。尤其面對著鏡子的時候,不能不感慨於歲月的無情。

  他想起公共租界周圍的烽火。他想起三架轟炸機飛臨黃浦江上轟炸「出雲號」的情景。他想起四行孤軍。他想起變成孤島的上海。他想起孤島上的許多暗殺事件。然後太平洋戰爭突然爆發,日本坦克車在南京路上疾馳……這些都是難忘的事情。想起這些事情,血液迴圈就會加速。他常常這樣想,「那時候有勇氣獨自一個人從上海走去重慶;現在——」現在,白髮越來越多;皺紋越來越深。他覺得鏡子裡的他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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