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對倒 | 上頁 下頁


  然後見到一個手指被香煙熏得黃黃的瘦子。

  然後見到一個笑聲似蛙鳴的胖子。

  然後見到一個喜歡用各種方式使自己在這群炒金者中間突出得如同夜光錶的青年。

  然後見到一個因破產而縱聲大笑的人。

  然後見到一對夫婦,因為炒金失敗,在金號裡,當著許多人的面,你一言,我一語,放開嗓子對罵。

  然後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金價狂瀉的時候,忽然吐了一痰盂鮮血。這種情形,當然是令人吃驚的;但是,金號裡的顧客們的心都被狂跌的金價扣住了,個個豎直耳朵聽取行情,誰也不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金號的職員打電話給警方,請他們急召救傷車。救傷人員來到時,那人吐出最後一口血。

  然後見到一個濃妝豔服的女人,在金價直線上升時,狂喜中失去自持,轉過身子,用雙臂箍住一個陌生男子,狂吻他的臉頰。

  然後見到一個胖肥得近乎臃腫的婦人,臉上搽著太多的粉,看起來,像極了舞臺上的曹操。她不能算是美人,即使搽了那麼多的粉也不美。不過,她自己覺得很美。當她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走進金號時,手裡拿著一份日報。在這份日報的港聞版裡,刊著一則新聞。她希望別人都看到這則新聞。她將報紙攤在生張熟李面前,用嬌若銀鈴般的聲音說:「這是我!這是我!」她所指的是新聞附刊的圖片。在這張圖片中,有幾個濃妝豔服的婦人坐在一家戲院的第一排,其中之一就是這個肥胖得近乎臃腫的婦人。

  然後見到一對好朋友忽然像兩隻野狗般打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在金號裡打得落花流水。當他們被金號的職員們拉開時,一個鼻孔流血,另一個嘴角流血。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然後見到收盤後的金號,一個女人用掃帚將地板上那些零零亂亂的雜物掃去;但是空間依舊彌漫著煙靄,沒有散去……

  煙。似煙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會像青煙般消逝。他是見過那一堆青煙的。現在,巴士經過滙豐銀行時,耳畔依稀聽到了報告行情的聲音:「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旺角滙豐銀行分行是一幢雄偉的建築物。淳于白望著它的時候,想起了百老匯戲院。二十年前,曾經同一個身上搽得香噴噴的女人走去百老匯戲院看《亞爾瓊遜傳》。那個搽得香噴噴的女人很喜歡他。

  當他想起那個女人時,他想起那一對大眼睛。除了眼睛之外,給淳于白留下最深刻的東西便是她身上發散出來的香味。淳于白並不反對女人擦香水。可笑的是:在觀看那部歌唱傳記片時,太濃的香水味竟使他打了三個噴嚏。雖然將女人喻作花朵是庸俗的,但是坐在她身邊的淳于白卻產生了坐在花叢邊的感覺。淳于白未必喜歡那個女人,只因離了婚之後,需要有個女人陪他看電影或吃晚飯。這個女人有一對在黑暗中閃呀閃的眼睛。這個女人身上擦著太多的香水。這個女人據說拍過電影。這個女人的衣著很入時。淳于白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說不出多麼的不自然,仿佛雙手捧著一隻價值連城的古瓷,老是擔心不留神將它摔碎。淳于白不喜歡這一類型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對他很有好感,他卻並不給她太多的鼓勵。

  在過去的歲月中,充滿這一類的小插曲。這一類小小插曲與蛋糕上的彩色奶油一樣,是一種裝飾。缺乏這種裝飾,蛋糕就會顯得單調。雖然那些裝飾不會增加蛋糕的美味,但是有裝飾的蛋糕總比沒有裝飾的蛋糕好。他將別人的感情當作生命的裝飾;別人也將他的感情當作玩物。

  巴士停定。一種突發的衝動使他跟隨其他的乘客下車。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他卻這樣做了。

  這是旺角。過去,他不知道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這裡有太多的行人。這裡有太多的車輛。旺角總是這樣擁擠的。每一個人都好像有緊要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滿頭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搶黃金的。百貨商店裡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愛。歌劇院裡的女歌星有一對由美容醫生割過的眼皮。旋轉的餐廳。開收明年月餅會。本版書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點供應陽澄湖大閘蟹。蝦餃與燒賣與春捲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

  2

  舊樓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蟻蛀壞,踏在上面,會發出吱吱的聲響。這些木梯早該修葺或更換了。不修葺,不更換,只有一個理由:業主已將這幢戰前的舊樓高價賣給正在大事擴展中的置業公司。這是姨媽告訴亞杏的。亞杏的姨媽住在這幢舊樓裡。亞杏的姨媽住在這幢舊樓的三樓,已有二十多年。亞杏與姨媽的感情很好,有事無事,總會走去坐坐。現在,走下木梯時,她手裡拿著一隻雪梨。這雪梨是姨媽給她的。每一次走去姨媽處,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好處。

  走出舊樓,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進入過海隧道的時候。

  拐入橫街,就嗅到一股難聞的臭氣。這裡有個公廁,使每一個在這條街上行走的路人都用手帕或手掌掩住鼻孔。亞杏不喜歡這條橫街,因為這條橫街有公廁。每一次經過公廁旁邊,總會產生這樣的想念:

  「將來結了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環境,近處絕對不能有公廁。」

  加快腳步,很快就穿過這條橫街。她並不急於回家,家裡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她做。家裡的事情都是母親做的。她是獨生女。她有太多的自由,即使做錯事情,也不會受到責備。正因為這樣,她一直將母親的溺愛視作一種弱點。母親的溺愛,使她養成了野貓似的性格。每一次出街,總會漫無目的地在街邊閒蕩,直到腿彎發酸時才回去。香港是一個濃縮的社會,只要是繁盛地區的街頭,兩旁必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在那些高樓大廈的外牆上總會有許多招牌值得欣賞。亞杏喜歡看招牌,然後根據招牌所示去想像那些樓宇裡的活動。亞杏是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少女。當她見到雄狗在街邊嗅雌狗時,她會聯想到孕婦。當她想到孕婦時,她就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結了婚之後,希望能夠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必須兩男一女……如果是兩女一男的話,很容易引起擔憂。人是吃米飯的,難免不生病。那個男孩病倒了,我會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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