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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雪垠創作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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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杜漸君游北京時,曾訪問《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訪問時,以答錄機代替筆錄。使我有機會聽到老朋友講的話,非常高興。我與雪垠不通音訊,已有三十多年了。 這一次訪問,錄下了一位文學天才對他的重要作品的剖白,所以是重要的記錄。 說姚雪垠是文學天才,絕非過分的稱讚。四十多年來,他的作品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抗日戰爭爆發後,讀者因為讀不到優秀作品而懷疑「文藝無用」,姚雪垠發表《差半車麥秸》,使廣大讀者群恢復對作家的信心。抗戰勝利後,姚雪垠寫了《長夜》,使真正愛好文藝的讀者讀到了出色的長篇創作。一九六三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一九七六年《李自成》第二卷出版。這部小說,因為在藝術上有高度的成就,獲得近乎一致的好評。 姚雪垠在接受訪問時,曾提到我為他出書的事。《開卷》的主編對此頗感興趣,矚我寫一篇東西,談談當年出版《雪垠創作集》的經過。 《雪垠創作集》是在抗日戰爭結束後問世的。戰爭結束後,我在一家報館做事。做了一個時期,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辭去報館的工作,辦了一家出版社。先嚴名浩,字養如,家中堂名為懷正堂,均從「浩然正氣」取義。我為著紀念先嚴,所以將我辦的出版社定名為「懷正文化社」。上海是全國出版中心,書店林立,像「懷正」這樣的新出版社,想出好書,並不容易。不過,我很固執,除非不辦出版社,否則,非出好書不可。「懷正」成立後,出版範圍很窄,不出雜書,專出高水準的新文學作品。 在戰時的重慶,劇作家徐昌霖與我頗熟。戰後,我回到上海,他也回到上海。有一天,他到出版社來看我,談到姚雪垠,才知道這位優秀的小說家也從河南來到上海了。我一向愛讀姚的小說:《牛全德和紅羅蔔》、《春暖花開的時侯》、《戎馬戀》、《重逢》等,都讀過。對於他在小說藝術上的成就,我是非常欽佩的。因此,我請徐昌霖介紹認識。 我們約定在國際飯店三樓見面。 見面時,姚雪垠告訴我:正在撰寫一部以河南土匪生活為題材的長篇。 他講話時,河南土音很重。當他說出這部長篇的題目時,我竟將《長夜》聽作《創業》。 雪垠告訴我:《長夜》是三部曲中的一部。三部曲的題目是:《黃昏》、《長夜》、《黎明》。 談到此書的寫作動機與計畫時,他還提到河南的土皇帝別廷芳。 我對這本書很感興趣,要求他交給「懷正」出版,他答應了。 由於對《差半車麥秸》特別喜愛的關係,我還要求他另外給我一個短篇小說集。據我所知:姚雪垠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前已有短篇創作發表。《文季》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版)發表了他的短篇創作《山下》,《大公報》,《文藝》第二七九期(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六日)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查夜》。此外,《光明》也曾發表過他的短篇。我認為將姚雪垠在戰前與戰時所寫的短篇結成一個集子,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姚雪垠告訴我:在戰時的重慶,除了《春暖花開的時候》與《戎馬戀》外,還出版過一個短篇創作集。這個集子,以《紅燈籠故事》為名,收有四個短篇:《紅燈籠故事》、《選舉志》、《差半車麥秸》、《碉堡風雲》。書很薄,只有八十八頁,列《大地文藝叢刊》之一,由「大地圖書公司」出版。戰爭結束後,此書已絕版。因此,以這本書為基礎,另結一個短篇創作集,仍有必要。 雪垠接受這個建議後,我就說出一個更具體的計畫:出版一套《雪垠創作集》。雪垠同意,昌霖也認為是個好計畫。 事情就這樣決定。 為了使雪垠安心寫作,我請他到出版社來住。出版社二樓有三個房間,兩大一小。面積較大的兩間,一間用作書庫,另外一間則存放紙型。紙型全部放在玻璃櫃裡,櫃子不大,仍有不少空間可以利用。姚雪垠搬來出版社後,就住在這個房間裡。 關於這件事,孫陵在《浮世小品》中也曾提及。《浮世小品》第三七節,題目叫做《田仲濟寫抗戰文藝史》,其中有這麼一段: 後來滬西一家出版社,歡迎雪垠去住,我問他在什 麼地方?…… 孫陵所說的「滬西一家出版社」,就是「懷正文化社」。「懷正」設於滬西憶定盤路(現在叫江蘇路)。 姚雪垠熱愛寫作,所以勤於寫作,有理想,有抱負,有才能,且有藝術良知。就那時的情形來說,「懷正文化社」談不上給他什麼幫助,充其量只是同事們的鼓勵與一個清靜的環境而已。 在這個較為清靜的環境裡,他辛勤地做著智力勞動。他將編好的短篇小說集《差半車麥秸》交給出版社付印,作為《雪垠創作集》第一種。這本書,「懷正文化社」的《新書及重版書目錄》中,有如下一段介紹: 這個集子雖只包括六個短篇,卻都是姚氏的代表 作品。讀了這個集子,可以看見十年來現實是怎樣發 展,也可以看出來作者的風格是怎樣一步步的達到爐 火純青之境。這六篇作品,有的會使你拍案憤慨,有的 會使你感動流淚,有的又使你惘然微笑。其中《差半車 麥秸》及《紅燈籠故事》兩篇,不僅在國內被認為偉大時 代的代表作品,且均早譯成數種文字,傳誦國際,被列 入世界名作之林。 《差半車麥秸》排印時,雪垠還修改了《牛全德和紅蘿蔔》。這是一部中篇,曾發表於《抗戰文藝》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一九四二年十月,重慶建國書店出版《小說五年》,由徐霞村、葛斯永與楊祥生編輯,共三集。《牛全德和紅蘿蔔》收在第二集中,是節錄的。雪垠住在「懷正」的時候,認真地修改了這部小說,還在付印前寫了一篇《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及其他》。 除了上述兩本重新修改過的作品外,雪垠還完成了《長夜》與《記盧熔軒》。 這四本書,就是「懷正」出版的《雪垠創作集》。 《雪垠創作集》的形式是劃一的,二十八開,封面由畫家陸漢英設計。 四本書的次序是:(一)《差半車麥秸》,(二)《長夜》,(三)《牛全德和紅蘿蔔》,(四)《記盧熔軒》。 作為一套專集,四本書的數目未免少了一些。當我在「國際」三樓提議出版《雪垠創作集》的時候,我希望這套專集能夠列入所有姚雪垠的作品,包括已發表的與未發表的。因此,《差半車麥秸》出版後,我以為雪垠會將《春暖花開的時候》與《戎馬戀》等作品修改後列入《雪垠創作集》的,雪垠卻沒有這樣做。 《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戰時重慶,是暢銷書之一,列入《創作集》,不但出版社在營業上會有所增進,雪垠本人也可以多收一筆版稅。但是,他寧願少收版稅,不肯將不滿意的作品列入。他對《春暖花開的時候》不滿意,在該書第三分冊的《致讀者》中已坦白指出。他認為此書的缺點是:「且排且寫,病在急就。」直到今天,在接受訪問時,他仍將《春暖花開的時候》視作一個包袱。他說: ……寫《春暖花開的時候》,寫完了一段,下一段該 怎麼寫還沒有決定,這一段才送去,又要寫另一段了, 這怎麼能寫得好呢!…… 從這一點來看,出版《雪垠創作集》時,姚雪垠對自己的要求比讀者對他的要求更高。收在專集中的四本書,都是他自己在那一個時期認為滿意的作品。 胡繩寫過一篇批評文字,叫做《評姚雪垠的幾本小說》,登在《人民與文藝》上。題目中的「幾本小說」,實際只有四種,除《春暖花開的時侯》外,其餘三本:《牛全德和紅蘿蔔》、《長夜》與《記盧熔軒》,都是屬於《雪垠創作集》的。 胡繩對《長夜》與《記盧熔軒》的評語相當中肯,說這兩本書「反映了現實的一側面」。這種看法,比王瑤深刻。王瑤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雖然承認了姚雪垠的創作才能,卻低估了《長夜》的價值。《長夜》寫的是綠林人物與綠林生活,有它獨特的光彩。關於這部小說的寫作計畫,姚雪垠在《後記》中說: 將這部小說題名叫《長夜》,是因為在我的計畫中 還有《黃昏》與《黎明》。在《黃昏》中要寫靜靜的舊農 村是怎樣的開始崩潰,怎樣的淪落為半殖民地的悲慘形 態。在《黎明》中要寫農村在崩潰後由混亂走到覺醒,雖 然是「風雨如晦」,但已經「雞鳴不已」。 他的計畫是:用這三部小說去表現中國近代農村的三個階段。《長夜》是第二個階段。 至於《雪垠創作集》第四種《記盧熔軒》,說是小說,其實是傳記。盧熔軒是舊社會中的科學家,有了新發明,不但得不到鼓勵,而且到處碰壁。姚雪垠在記這位愛國的科學家時,著墨不多,卻寫得十分動人,使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產生被重物壓迫的感覺。 《記盧熔軒》出版後,戰區擴大。出版社發出去的書,多數收不回書款。幣值大跌,通貨出現惡性膨脹。在這種情況下,保留白報紙尚可隨時售出;將白報紙印成書籍,非蝕本不可。出版社陷於半停頓狀態,無法繼續出書。《雪垠創作集》當然也出不下去了。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原載香港《開卷》第三期,一九七九年一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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