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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紫與無名文學會


  我參加葉紫組織的「無名文學會」,大概是一九三三年春天的事。我說「大概」,因為我已記不清正確的日期。我只記得《無名文藝》月刊是在「無名文學會」成立之後出版的。

  「無名文學會」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能算是一個重要的團體;不過,對研究葉紫的人,這個團體的重要性,不應忽視。

  關於葉紫的生平,從《葉紫創作集》的作者小傳中、從盧國慶、餘起芬等人編寫的《左聯時期文藝界烈士傳略》中、從魯迅寫給葉紫與湯詠蘭的信中、從各家的文章(如夏明的「葉紫之死」、滿紅的「悼《豐收》的作者——葉紫、洛凡的一個戰士的死——葉紫」、穀寒的「悼葉紫」等)中、從葉紫自己寫的文章(如「夜雨飄流的回憶」、「我怎樣與文學發生關係」)中,我們多少總還可以知道一些。可是,關於他組織「無名文學會」的資料,孤陋而寡聞的我,就沒有看到過。這件事,要是沒有人提的話,將來恐怕更少人會加以注意。

  葉紫組織「無名文學會」,距今已有四十五年。在追記四十五年前的舊事時,我發現我的記憶力衰退得非常厲害,有些應該記得的事情居然記不清楚了。不說別的,單是「無名文學會」這個名稱,我也不敢肯定沒有錯。它可能叫「無名文藝社」;也可能叫「無名文藝會」,總之,我已記不完全。多年來,我一直在留意有關此事的資料,始終沒有找到。在我見到的有關葉紫的資料中,不少人提到《無名文藝》月刊,卻沒有人提到過「無名文學會」。現在,寫這篇文章時,我將它寫作「無名文學會」,只有一個根據:出版《狂流文藝》月刊的團體叫做「狂流文學會」。當時,「狂流文學會」是與「無名文學會」唱對台的。

  《無名文藝》是一本月刊,由葉紫等人編輯,創刊于一九三三年六月。該刊由現代書局發行,印刷成本,似乎是從「無名文學會」的會員費中提出來的。《無名文藝》出版之前,葉紫組織了「無名文學會」。參加該會的人數有幾十個,不足一百。所有的會員都很年輕。

  我參加「無名文學會」時,只有十四歲。那時,我在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讀書,讀的是初中。我常在壁報上寫些短文。

  有一天,在校園裡散步時,一位高班的同學忽然走來跟我打招呼。我記得他姓葛,因為他的父親是我們那一班的算術老師。他喜歡結紅領帶,比我大三四歲。他問我:「想不想參加文學會?」我點點頭。他從衣袋裡掏出一份入會書,要我填妥後交給他。

  我依照他的吩咐做了。過了半個月左右,接到開會的通知。

  那一次會員大會,記得是在「靜安專」舉行的。靜安寺是地名,也確有一坐寺院坐落在那裡。這寺院雖然位於滬西最熱鬧地區,香火並不旺盛。直到現在,當我追憶這件事時,仍不明白「無名文學會」的會員大會為什麼在廟宇裡舉行。

  所謂會員大會,其實並不「大」,幾十個年輕人擠在寺院的客堂裡,情形與上課倒也十分相似。

  開會前,有一個年輕人拿了一堆油印的檔分發給大家。

  大會由葉紫主持。他很瘦,臉色也不大好看。我不記得大會是否舉行過選舉,不過,我清楚記得:「無名文學會」的會長是葉紫;副會長是陳企霞。

  葉紫在會員們嘁嘁喳喳的談話聲中講述「無名文學會」的宗旨。

  討論會章時,有些年紀比我大的會員先後站起,好像演講似的,發表意見。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比較深,因為那時我年紀太輕,沒有勇氣站起來講話,見別人講得頭頭是道,難免有些欽羨。

  就我記憶所及,當時討論最熱烈的條款是「會刊」。事實上,這也是會員們最關心的事。根據草案,「無名文學會」成立後,每月刊印會刊一本,定名《無名文藝》。討論這個問題時,會員們的意見特別多。有人提議出三十二開,有人提議出二十四開。有人提議出半月刊,有人提議出雙月刊。有人提議減少篇幅改出週刊,俾能多登有時間性的稿件;有人提議增加篇幅改出季刊,俾能容納字數較多的作品。總之,竟見紛紜,你有你的主張,我有我的看法,七嘴八舌,聲浪刺耳,像茶館。但在表決時,還是通過了最先的提議:十六開,定名《無名文藝》,形式與當時現代書局出版的《現代》差不多。(我記憶中的情形大致這樣。不過,事情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此刻記述的,可能與實際情形有出入。)

  除此之外,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葉紫與陳企霞一再鼓勵會員們多寫,要大家將寫好的作品寄到《無名文藝》編輯部;並一再保證,編輯部同人對會員們的稿件必定優先處理。

  散會後,葉紫與陳企霞非常熱情地與會員們握手,鼓勵大家多寫稿子寄交編輯部。

  走出寺院,我必須趕去南市。我是住在滬西的。學校則在南市的南火車站附近。從我家到學校,路程相當遠,要經過公共租界、法租界、然後進入南市,通常轉三次車。由於住處較遠,我是在學校寄宿的,每星期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日傍晚回校。

  那一天,開過會出來,就在靜安寺搭乘電車到「新世界」;然後在「新世界」轉搭無軌電車,經法租界到老西門;進入南市,轉車前往學校。老西門是法租界與南市的交界處,平時暢通無阻,那一天卻架起鐵絲網,有幾個南市的員警站在鐵絲網邊「抄靶子」(搜身)。這種事情雖不經常發生;卻也不是完全沒有遇見過。

  氣氛相當緊張,每一個從法租界進入華界的人都要接受員警搜身檢查。員警見我年紀小,通過「關口」時,不耐煩地揮揮手,毋須檢查,就讓我通過了。我走去乘搭黃包車,吩咐車夫拉去南火車站。

  到了學校,哥哥問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不但將開會的經過情形告訴他,還將那份油印的文件拿給他看。他看了,問我經過老西門的時候有沒有遇到「抄靶子」;我說他們沒有搜我。哥哥叫我以後不要將這一類的檔帶在身上,最好不要再去開會。

  話雖如此,第二次接到通知後,我還是走去開會了。這一次,參加的人數似乎沒有第一次多。

  這一次會員大會討論的問題,我已記不清楚了。不過,有一件事,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一個伶牙俐齒的會員邀我參加他組織的「狂流文學會」。這個會員姓盛,名叫馬良。

  盛馬良為什麼另組文學會?我不知道。對我來說,既然對文學的興趣這樣濃,多參加一個文學會,多結交一些愛好文學的朋友,沒有什麼不好。我答應了。

  「狂流文學會」的第一次會員大會,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在「蓬萊市場」舉行的。蓬萊市場在南市,大同大學也在南市,所以我走去參加了。開會前,能說會道的盛馬良在我們面前講了幾句破壞「無名文學會」的話。我年紀輕,頭腦簡單,不知道盛馬良為什麼這樣講。那時候,別的會員對盛馬良的印象如何,我不清楚。我只覺得他有點油滑。作為一個小團體的領導人,他有他的小聰明。不過,與葉紫相比,差得太遠。葉紫是一個真正的文人。

  「狂流文學會」的會員,大部分都是「無名文學會」的會員。我們同時參加兩個文學會,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是,兩個團體的主持人似乎從此處於敵對的地位了。這種情形應該有個解釋,我卻不知道。現在,追記這件舊事時,我依舊不明白當年盛馬良為什麼要脫離「無名文學會」,另起爐灶。

  《無名文藝》月刊,是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出版的。出版後,盛馬良與他的那班朋友就在我們面前講葉紫的壞話,說葉紫自私,在「創刊號」刊登自己的《豐收》。這篇《豐收》,字數在三萬五千以上,一次登完,將「創刊號」的篇幅幾乎占了三分之一。

  盛馬良這樣講,無非想給大家一個印象:「狂流文藝」的園地是屬於會員的,與「無名文學會」的作風不同。

  《狂流文藝》月刊於一九三三年七月出版,比「無名文藝」遲一個月,形式差不多,也是十六開;不過,內容非常貧乏,像《豐收》那樣有份量的創作,根本沒有。雜誌出版後,盛馬良與他的朋友在我們面前誇耀《狂流》的內容充實;但是,我們都在稱讚《豐收》。

  《豐收》雖然受到廣泛的注意,刊載《豐收》的《無名文藝》,並未受到讀者歡迎。不受歡迎,可能因為雜誌選刊的都是無名作者的作品,缺乏號召力。

  至於《無名文藝》出了幾期;《狂流文藝》又出了幾期,我都記不清了。甚至「無名文學會」維持多久;「狂流文學會」維持多久,也記不清。印象中,兩種刊物好像都只出了一兩期。

  當我讀高中時,這兩個團體已不存在。葉紫常有作品發表在其他的刊物上,後來還出版了《豐收》、《星》與《山村一夜》。除了他,兩個團體的會員,包括盛馬良,在那個時期,都沒有什麼表現。

  抗日戰爭期間,在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日出版的「文藝新聞」裡讀到兩篇文章,才知道葉紫在貧病交迫中死于湖南益陽。

  之後,與這兩個文學團體有關的人與事,一點也沒有聽到。

  戰爭結束,我從重慶回到上海,在一家報館編副刊。有一天,一位同事告訴我:報館多了一個編輯,姓盛,名馬良。我不相信這個盛馬良就是當年組織「狂流文學會」與葉紫唱對台的盛馬良。後來,在編輯會議上見面,果然就是他。他已不認識我了,因為我參加「無名文學會」與「狂流文學會」時還是一個小孩子,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不過,我是認識他的。他曾經是「狂流文學會」的會長。

  我與盛馬良雖然同在一家報館做事,見面的機會卻少。他在夜間上班,我的工作是在白天做的。後來,因為自己要辦出版社,分身乏術,只好辭去那家報館的工作。這樣一來,對盛馬良的情形更加不清楚。在我的心目中,盛馬良善於投機取巧,不是一個真正愛好文學的人,無法與葉紫相比。

  葉紫在《無名文藝》發表《豐收》之前,也是無名的;《豐收》發表後,有名了。那時候,他不過二十一歲。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能夠寫出這樣意義深長的、有力的小說,引起廣泛的注意,是必然的。他的小說寫得好,主要因為生活經驗豐富。在「夜雨飄流的回憶」中,他說:「什麼苦都願意吃;什麼禍都不怕……」。這種倔強,使他在極困難的環境中寫出了像《豐收》那樣優秀的作品。

  葉紫死得太早,留給我們的作品並不多。人民文學出版社於一九五五年出版的「葉紫創作集」幾乎包括了他的全部創作。數量雖少,每一篇都很結實,有份量,極富戰鬥性。《豐收》英譯本對葉紫的作品說了這樣幾句中肯的評語:

  「在傳達時代的脈動時,在反映當時的現實時,葉紫小說的逼真是極其可信的。」

  儘管葉紫自謙「沒有技巧,沒有修詞,沒有合拍的藝術的手法」,他的小說,無疑是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的重要收穫。

  截至目前為止,只有劉西渭、曾祖蔭、淩冰研究與剖析過葉紫的作品。這方面的工作,顯然做得還不夠。葉紫的作品要是沒有研究價值的話,魯迅也不會在《豐收》的序文中予以那麼高的評價。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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