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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陸晶清


  1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二日,魯迅在他的日記中記下這麼一句:

  「……得呂雲章、許廣平、陸秀珍信。」

  陸秀珍就是陸晶清。

  這封信的內容是:

  ××先生函丈程門
  立雪承訓多時幸
  循循之有方愧驚才之難教而乃年屆結束南北東西
  雖尺素之可通或
  請益之不易言念及此不禁神傷吾
  師倘能赦茲愚魯使生等得備薄饌於×月×日下午十二
  時假西長安街××飯店一敘俾馨愚誠
  不勝厚幸肅請
  鈞安
  
  學生 陸晶清許廣平呂雲章謹啟

  雖然三個人具名,信是許廣平寫的。根據「魯迅日記」下卷第五八八頁,魯迅於十三日「午赴呂、許、陸三位小姐們午餐之招,同坐有徐旭生、朱遏先、沈士遠、尹默、許季市。」同月十五日,魯迅寄了一封短簡給許廣平,文筆摹擬原信,「魯迅全集」第十卷刊有此信的手稿。

  同月廿一日,魯迅在日記中將「晶清」寫成「晶卿」,諒系筆誤。

  陸晶清是許廣平的同學;也是許廣平的好朋友。許廣平在給魯迅的信中這樣寫陸晶清:

  ……晶清雖則自己未能有等身的著作,除新詩外,
  學理之文和寫情的小說,似乎俱非性之所近,但她交遊
  廣,四處供獻材料者多,所以「婦周」居然支持了這些
  期。現在呢,她去了,恐怕純陽性的作品,要佔據「婦周」
  了(除波微一人)……(「魯迅全集」第九卷頁五四)

  許廣平說陸晶清能寫新詩,是對的。陸晶清的一低訴」,在那時候應該算是相當好的「新詩」了。但是,許廣平說「學理之文和寫情的小說,似乎俱非性之所近」,就不對了。陸品清寫過一本書,題為「唐代女詩人」,是學理之文。此外,她的「素箋」,寫給十個男人的信,「極具說服力與娛樂性,可以視作敘事的散文或小說。」(見蘇雪林「當代中國小說和戲劇導言」)此外,在趙清閣編的「無題集」中,她也有一個短篇。這個短篇題名「河邊公寓」,是旅英期的作品,相當精彩。

  2

  「陸晶清,原名秀珍,雲南昆明人,當時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生。著有詩集《低訴》。——」這是《魯迅全集》第九卷第三七五頁的注釋。

  陸晶清另外有個名字叫做「小鹿」。

  魯迅於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七夜寫給許廣平的信中有這麼一段:

  關於咱們的事。閩南北統一後,此地忽然盛傳,研
  究者也頗多,但大抵知不確切。我想,這忽然盛傳的緣
  故,大約與小鹿之由滬入京有關的。(《魯迅全集》第九
  卷頁二四九)

  這裡的「小鹿」,就是陸晶清。

  凡是認識陸晶清的人,多數將她喚作「小鹿」。

  謝冰瑩在記「孫伏園」時,開頭就這樣寫:

  「伏老不知道怎樣了?」
  林語堂先生從美國回來定居臺灣,我去看他,他很
  關心地問起孫伏園先生。
  「您在美國也得不到一點關於他的消息嗎?」
  「沒有,還有小鹿呢?」
  「三十八年我接過小鹿一封信,以後就沒有消息
  了。」

  (《作家印象記》頁一〇一)

  謝冰瑩關心小鹿,是極其自然的事。她與小鹿是好朋友。在《平凡的半生》中,她說:

  到北平後因為距考試還有三個多月,所以先在河
  北民國日報和小鹿一同編副刊……(《女作家自傳達
  集》頁二三七)

  一同編過副刊,所以對晶清的認識特別深刻。她說:陸晶清「長得又矮又小」,大家樂得將她喚作小鹿。

  說陸品清「長得又矮又小」,倒是一點也不誇張的。在戰時的重慶街頭,陸晶清與身高六呎的文人在前邊走;我與另一位朋友在後邊跟,我們就說:「他們在互相諷刺!」

  3

  陸晶清是王禮錫的妻子。

  王禮錫,筆名王搏今,編過巨型刊物《讀書雜誌》,著有《李長吉評傳》、《市聲草》、《去國草》、《海外雜筆》、《海外二筆》等。一九三九年,作家們組織「戰地訪問團」,由他擔任團長。他在晉南訪問時染上黃膽病,送往洛陽。不治身亡。

  葛一虹說他是「這樣的溫和,慈祥而又富有學者風度……」(《悼念王禮錫先生》)

  錢歌川說「禮錫長於舊詩,出國前曾出版《市聲草》,分贈各友人,以作留別紀念。精裝一冊,典雅可愛。書中有一部分為風懷之作,專寫其與小鹿的戀愛經過,讀之令人豔羨不置……」(《紀念王禮錫》)

  關於王禮錫與小鹿的戀愛經過,「唐代女詩人」一書的序文中,有一段文字相當精彩。此書為陸晶清所寫;序文則由王禮錫執筆。

  ……每天清早,晶清抱著一大包書來,做她寫唐代
  女詩人的參考,有時還為我帶些寫李長吉評傳的參考
  書,每天寫一個上午,對坐在破方桌的兩旁,低著頭一
  聲不響地寫,倦了時又來作上天下地的漫談……(《唐
  代女詩人》第三頁)

  這篇序,作於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日。翌年,他們在日本結婚。兩年後,赴英定居。一九三八年回國。一九三九年王禮錫死於洛陽。陸晶清與王禮錫的「歡愉的生活」於焉結束。

  4

  陸晶清什麼時候參加重慶《掃蕩報》工作,我不知道。我進入《掃蕩報》時,她是《掃蕩副刊》的主編。她住在社長家裡;我們則在李子壩編輯部。雖然如此,見面的機會並不太少。有時,我們到社長家裡去看她;有時她走來李子壩探望我們。在我們心目中,她是「大姐」。她常常將社長方面的「消息」告訴我們,我們有什麼要求,多數請她轉達。

  她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小婦人,雖然長得特別矮小;頭腦卻靈活得很。她的談吐與她的新詩一樣,充滿機智。討論問題,每能切中事理;興致高的時候,講幾句幽默話,總會引得大家笑不可仰。

  她樂於助人。我在《掃蕩報》工作時,她曾經給我不少幫助。譬如說:我兼編的《國民副刊》,為了充實內容,需要一個有分量的長篇創作,請她幫忙,她就介紹焦菊隱與我相識,請他為《國副》撰寫長篇。

  我初進《掃蕩報》時,社長指派我的工作很特別:聽廣播。

  我從未做過這種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勝任。不過,社長既然要我聽廣播,我是不能不聽的。所謂「聽廣播」,並不是收錄全世界通訊社發出的電報;而是將全世界各電臺的英語新聞報告扼要記下後,譯成中文。這種工作,不但我沒有做過;在我之前也沒有人做過。我不相信我會將這種工作做得很好;事實上,在最初的一個短期中,雖然很用心地收聽倫敦、三藩市與安哥拉等地的英語新聞廣播,卻一點表現也沒有。因此,當陸晶清到李子壩來的時候,我向她表示:社長派給我的工作,我不會做。

  她鼓勵我做,認為這不能算是十分艱難的工作,做熟了,一定會有成績做出來。

  話雖如此,我總覺得「聽廣播」的工作不是我能勝任的。我曾經考慮過辭職,只是沒有勇氣向社長提出。

  有一天晚上,我在資料室收聽倫敦BBC的新聞報告時,忽然聽到一則重要的新聞。新聞的內容很簡單,只有這麼一句:

  「日本聯合艦隊總司令KOGA海軍上將陣亡。」

  我將這句話迅速記下後,隨即遇到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我是不懂日文的,不知道KOGA的中文應該怎樣寫。資料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別的同事可以幫助我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一則非常重要的新聞,必須將KOGA的漢文查出。資料室雖然也有一些參考書,卻沒有日漢字典之類的書籍。在這種情形下只好將資料室的藏書全部翻閱一遍,直到淩晨兩點敲過,才在一本小冊子中找到問題的答案:日本聯合艦隊總司令的名字叫做古賀峰一。

  我將新聞寫在白紙上,囑勤務兵送交總編輯。總編輯讀過這則新聞,大踏步走入資料室,向我詢問時,臉上呈現不可掩飾的緊張。他怕我聽錯;我說不會。

  總編輯大踏步走去排字房,因為那時已截稿。

  在編輯部工作的人,都有遲起的習慣。第二天,當我醒轉時,已是十一點。盥漱過後,查閱各報。首先,我看到當天出版的《掃蕩報》以「敵聯合艦隊總司令古賀峰一陣亡」為頭條。然後翻閱其餘各報,竟沒有一家刊登這則新聞。我以為我已為本報找到獨有新聞——而且是這樣重要的獨有新聞,暗自高興。但是,當我走去編輯部時,因此事而產生的喜悅頓時消失。編輯部的氣氛很緊張,總編輯與其他幾位同事坐在那裡,臉上都有過分嚴肅的表情。問一位同事,才知道社長為了這則新聞正在擔憂。我當即打電話給陸晶清,詢問情形。她告訴我:社長在家裡踱來踱去,憂心似焚。理由是:像這樣重要的新聞,其他的通訊社怎會不發消息?

  聽了這話,我也擔憂起來了。雖然我相信我沒有聽錯;對於收聽廣播,終究是沒有經歷的。

  回入資料室,坐在那裡發楞。稍過些時,陸晶清又打電話來了。她勸我不要擔憂,說是每個人都會在工作上犯錯的。就算聽錯,也不成問題。大家都是在錯誤中獲得進步的。

  「如果事實證明我聽錯了,我一定辭職。」我說。

  陸晶清說了幾句勸慰我的話語後,掛斷電話。

  那天晚上,《新民晚報》的頭條新聞也是「敵聯合艦隊總司令陣亡」。我看了大字標題,喜不自勝,立即打電話給陸晶清,將這件事告訴她。她用平直的語調告訴我:《新民晚報》的消息是轉載《掃蕩報》的,社長打電話去問過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一口也吃不下。我放下筷子,走去資料室寫辭呈。寫到一半,電話鈴聲突作,拿起聽筒,就聽到陸晶清用興奮的口氣對我說:

  「同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日本聯合艦隊總司令陣亡的新聞已獲證實!社長高興極了,對你稱讚不已,說你為《掃蕩》報立了一大功!」

  5

  戰爭沒有結束,陸晶清決定到英國去居住了。動身之前,她到李子壩來找我;我已進城。她留下這樣一封信:

  同繹:我本日到報社辭行,怕碰不見你,先寫好此
  信代面辭。
  國民副刊稿我實在無時間寫,對不住!但出去後必
  有以報命。伏老當再代逼一次。
  幸福事以後你直接與陳曉六通訊,他所介紹的幾
  位,望你按時寄出去,不要失信,因他會再替你拉也。
  我出國後一定會常找材料供給你們寫或譯,不要
  別的報酬,只希望你們常寫信。離開祖國的人,盼望國
  內的信有如餓了想吃一樣迫切。我的通訊處如下:

  CO MR.S.I.HSUING,
  IFFLEY TURN HOUSE,
  OXFORD,ENGLAND.

  希望到英就讀到你的信。匆此祝
  一切都好!
  晶清

  這封信的內容,有些地方需要略加解釋。(一)同繹是我的原名。(二)《國民副刊》是重慶《國民公報》的副刊。那時候,我在《掃蕩報》工作;同時兼編《國民副刊》。(三)伏老是孫伏園。抗戰期間,孫伏園住在上清寺,辦《中外出版社》。陸晶清曾介紹我與伏老相識,我想請伏老為我編的副刊寫稿,唯恐碰釘子,只好請陸晶清代約。(四)《幸福》是我在戰時辦的小型刊物,每週出版一次。陸品清曾經為我拉過一些好稿。(五)陸晶清抵英後,信件是由熊式一先生轉的。

  從信內提到的種種來看,可以知道陸晶清是多麼的樂於幫助別人。

  陸晶清赴英後,她的《掃蕩副刊》由我接編。這件事,當然是黃社長決定的;不過,我相信陸品清曾在黃社長面前大力推薦。

  到了英國,她曾經寫過幾封信來。在一封信中,她說:英國人身材高大,她的身材特別矮小,走去買皮鞋時,只好買童鞋。

  6

  陸晶清寫作態度嚴謹,作品不多,據我所知,比較重要的,有下列幾種:

  (一)《素箋》 神州國光社出版一九三〇年
  (二)《唐代女詩人》 神州國光社出版一九三一年
  (三)《低訴》 神州國光社出版一九三二年
  (四)《流浪集》 神州國光社出版一九三三年

  此外,她還編過一本《現代小品文精選》,為「新青年修養叢書」之一,一九四一年一月由「言行社」出版。

  她的新詩,是格律詩,寫得整整齊齊,屬於聞一多所說「麻將牌式的格式」。喜歡「死水」與「紅燭」的人,大概也會喜歡「低訴」。

  作為中篇小說,《素箋》的寫作技巧,在那個時代,應該算是新鮮的。蘇雪林在「當代中國小說和戲劇導言」中說《素箋》的形式完全出於作者獨創,並非溢美之詞。陸品清寫這篇小說時,不但將自己寫了進去;而且記錄了自己的真摯的感情。

  對於陸晶清,萬里奔喪是一次「悲慘的旅行」。許廣平寫給魯迅的信中有這麼一段:

  ……晶清前日已得自滇來電,說是「父逝速回」。她
  家中只有十三齡的弱弟和一個繼母,她是一定要回去料
  理生和死的,多麼不幸呀!(《魯迅全集》第九卷頁五四)

  關於這件事,她在《海上日記》(作於一九二八年十月甘三日)中也曾提過:

  在我漂泊的生涯中這算是第二次悲慘的旅行。首
  一次是兩年前奔父親的喪,這一次是為了歸去哭新死
  的評梅。(《現代女作家日記選》頁六九)

  她沒有在《海上日記》中描寫這「首一次的悲慘的旅行」,卻在《素箋》第六節中,記下了自己的感受:

  是殘春時候,一個美麗的傍晚,我和波微正在丁香
  花下細語,父親病故的噩耗突然的傳到了。天!那時候
  我只慘呼一聲便昏厥了撲在波微的懷裡,到醒來時是
  己睡在寢室裡自己的床上,床前圍站著許多同學和合
  務主任W先生。在她們的勸慰中我悲切的哭著又重複
  昏厥了幾次,最使我痛心的是波微的一句話,她抹著淚
  扶著我的頭說:「可憐的鹿!從此後你是無父無母的孤
  兒了!」為了她說那一句話,引動床前站著的同學們都
  陪著我流淚了。

  這就是《素箋》,陸晶清寫的。陸晶清,一個聰明的、樂於助人的、充滿同情的小婦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只天知道,我呵心似殘碑蝕古苔!
  萬里飄零,身負重創默咽著悲哀。

  (一九七六年四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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