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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和彩芹回到住處,仍然以我們慣常的方式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也並沒有怎樣把何允明的事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我忽然收到一封陌生筆跡的來信,信封上字體生澀,一望而知是個程度很低的人寫的,我直覺地猜到了這是小七寄來的。信封上面沒有郵票,顯然是直接送到信箱裡來的,拆開一看,果然下麵署名是小七。她用鉛筆很艱難地寫道:
  「對不住,上次你來信,我也沒回,我不會寫信,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
  我有話要對你說,不知道你願意不?要是你願意,明天早晨,我在天祥後門那家賣秫米稀飯的小鋪門口等你。我請你吃早點。」
  我看完了,把信遞給彩芹說:
  「你看,小七要找我,說有話要對我說。」
  「你要不要去?」
  我真的有點遲疑。
  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這一階層的人,根據我所受的由舊式跳到新式的教育裡,都找不到哪一條教條是支持我去見她的。我是個女孩子,而現在的小七——雖只隔著短短的一段日子,但她已不是以前在何家做妾的那個小七,在這十裡洋場的大都市里,一切都已變為複雜。尤其是在前天看過小七和那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一起出現之後,我更覺得她和我已遠遠地分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說實在話,我有點怕和她接近,在這一瞬間,我覺得我所想的完全是和春如所想的一樣,她老早就叮囑我不要和小七這樣的人太接近的。那時,我覺春如太守舊,而現在我覺得春如的想法頗具真理。
  但是,假如我不去呢?
  無疑的,小七會空等一場,她會很失望。
  想到小七的失望,我就又覺得她仍是在何家那寂寞的後園,獨自坐在那裡,用樹枝撥著野草,低訴著她的孤單的那個淳樸的小七。
  我不知道我該相信哪一個小七才對?
  彩芹見我猶豫,就笑著打趣說:
  「怎麼了?新人物又受到了舊考驗?是不是?」
  我笑笑,仍然不知怎樣決定才是。
  「你怕什麼呢?」彩芹說,「第一,不會有熟人知道你和她在一起;第二,你和她無冤無仇,她約你去,總不會要害你。假如你不願自己去,我陪你去好了。」
  我看看彩芹,說:「不過,她假如是有話要同我說,一定不希望有別人在。」
  「我假裝和你不認識就是了,我只在遠遠的地方找個位子坐著,背向著她,不就行了?」
  我聽了,倒有點難為情起來。那一陣,女孩子最不高興被認為自己怕什麼地方較男孩子多受限制,即使心裡承認,表面上也是不肯承認的。彩芹這樣一半認真、一半打趣地說要一同去,我也樂得答應下來了。
  於是,就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和彩芹一同出門,等來到那小店附近時,彩芹就和我分走兩條路,彩芹直接去,我則從勸業場那邊繞一下,然後再去。
  我來到小店門前時,小七已經先在那塗滿陽光的人行道上等我了。
  她今天只穿著一身家常的白底碎花的府綢衫褲,齊肩的黑髮,用一條紅色帶隨隨便便地束在後面,手裡拿著一個中式的信封。看見我走來,她就匆匆地迎上來,向我招呼,口中說:
  「我想不到你肯來。」
  她說話的聲音低低的,依舊帶著那點職業性的粗嘎。走近之後,我才看見她的臉上清瘦了許多,眼窩微微陷了下去,周圍一圈青暈。她的臉上未施脂粉,好像連最起碼的雪花膏之類都沒有用。
  她見我看她的臉,就帶點難為情似地解釋道:
  「我嬸兒還沒起來,我平常這時候也不起來的。今天我是特為出來見見你,怕吵醒我嬸,連臉都沒洗,衣服也沒換。」她低頭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又四下看了看說,「我們上樓吧」。
  我和她一先一後地走上了那木板的樓梯。我看見彩芹已經先坐在那裡。我就選了一個臨窗的桌子,叫小七對著窗子坐下,我則坐在旁邊的位子上。兩人叫了秫米粥和炸「糖皮」。
  小七這才像是漸漸集中了心思,微微歎了一口氣,對我說:
  「你看,我原沒打算再和你們這些洋學堂裡出身的人們來往的。可是,我想來想去,這回是非得找你不可。」她停下來,看了看我,自己責備著自己,說:「你看,我這人說話是不是沒頭沒尾的?我還沒告訴你,那天,在天樣市場旁那家店裡,我在鏡子裡看見你了,我不知你看見我沒有?那天——」
  她說了一半,就停住了不說,抬起眼睛迅速地溜了我一眼,才又接著說:「那天,我那副樣子,也不敢招呼你。」
  我看著她那低眉斂袖的樣子,謹慎地說道:
  「那天,我也看見你了。」
  她的眼睛倏地一亮,看著我說:
  「那麼,你也看見何家老二了?」
  我點點頭。
  她眼睛裡的光在乍一興奮之後,又漸漸黯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很困難地說道:
  「你看,他多傻!」
  我抬頭看了看她,一時不知她為什麼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她注意到我那不瞭解的神色,仿佛費了好大努力才從千頭萬緒中找出一句話來似的,說:
  「老二的事,我多說了也不好。」她稱允明叫「老二」,那語氣,仿佛她仍然未曾忘記她是他的長輩。「反正一句話,我不值得人家對我這麼好。」
  我疑惑地望著小七麥色的素臉,我不想追問她什麼,但我實在是想要知道她心裡隱藏著什麼事。
  「也是我自己不好,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的。」小七停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糊塗的時候,倒還好過些,以為也可以念念書,像你們似的。可是,等一明白過來,就知道,自己那是作夢。你不知道,老二到戲園子後臺去找過我兩三次,我都沒跟他出來。他不知道,我就算念了書,我也還是我。我是何家的姨奶奶。哪怕做了一天,也是。」她溜了我一眼,低下頭去,用手在桌面上無目的地撣了撣。說:「再說,反正我也不配。」
  這時,侍役送來了早點。她看著侍役把碗放好,等他走開之後,才把她一直拿在手中的那個中式信封遞給我說:
  「這個,我要托你帶回去,還給老二。」
  我接過那個信封,拿在手中覺得重甸甸的,好像裝著不少東西。信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有那個印好的長長的紅框。
  我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道:
  「這是什麼?」
  「錢。」小七低垂著眼皮說,「這是那天他約我出來,見廠我以後,強塞在我手裡的。起先我不知道這裡面是錢,我以為是信,就收下了。其實,我連信也不想收的。你說,我怎麼能收呢?」
  她說到這裡,看看我,她的話說得很含混,語調也很平淡,仿佛她所說的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比不相干的事還更多一份冷淡。她並沒有等我說什麼。只停了一刻,就又淡淡地說:
  「我什麼也不會收的,老二真是不懂事!我現在是什麼?他又不是不知道。像我這樣,也不會缺人,也不會缺錢。」她抬手掠掠她蓬鬆的頭髮,淡淡地笑笑,說:「你別只看我現在這副樣子,那天,你反正也已經看見過我了……」她又淡淡地笑笑,把未盡之意咽了回去。
  我把那信封拿在手上,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很久,我才說:
  「我不知道我應該不應該管這件事。」
  「你什麼也不要管,」她堅決地說,「你只要在回鄉下時,把這信封整個交給老二就是了。我不懂得該怎麼寄。再說,我也沒有空。我知道,他在此地呆不久,一兩天就得回家,他們大學開學開的晚,你回去,他還沒有走呢!」
  我看看她,忍不住說:「對這些,你倒很清楚。」
  她笑笑說:「我清楚什麼?胡亂猜罷了!」她淡淡地說著,卻一直注視著我手中的信封,眼裡流溢著一種很柔和的光。帶著很依戀的樣子說:「我拿著它,也是一樁心事。自從他把它給了我,我就一時一刻也不能安心。你看,就好像做了賊似的。」
  小七說話,總喜歡用「你看!」「你說!」這樣探詢的語氣,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就顯得她很謙卑很稚氣。但是,當她說「老二真是不懂事」的時候,又使人覺得她並不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婦人。
  「虧了你寄信告訴我你的地點。」她接著說,「你可別氣我沒回信,我不會寫信,寫也寫不好。要不是為了這個,我也不敢找你出來的。」她迅速地看了看我,制止了我想要說出的客氣話。「你們就算怎麼樣的不在乎,也不大肯真的和我們來往的,這個,我很清楚的。」
  我反而不知說什麼是好,只把那個信封拿在手裡,在封口的地方,下意識地折著。
  「那裡面是五塊一張中國銀行的票子,一共有三十張。夠我花一年的了,可是我用不著。你點點。」小七說。
  我不得已地在信封口上數了數裡面鈔票。點點頭,說:「既然他給你,你為什麼不收下呢?」
  小七欲言又止地好一會兒,才忽然笑著說:
  「我說嘛!我這個人哪,就是有點神經!錢誰不要?我也不是不用錢。可就是——」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很難措詞似地接著說,「可就是,我不願意用老二給我的錢。我們這種人,倒也不是要人家多麼瞧得起,可就是……」
  她說了好幾句「可就是」,還是沒有說出她真正要說的話,索性停住了不說,把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視著玻璃窗外的街道,過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似地說道:
  「你看,我說的都是些『車軲轆』話,說來說去,也說不明白。你可別見笑。人哪,就是別少念那幾年書。少念了書,就連話也說不明白。反正,我托你的是這麼一件事就是了。我謝謝你。吃東西吧!我得趕快!」
  她把話說完,就自顧低頭把一碗秫米粥喝了,叫茶房過來付帳的時候,她忽然朝彩芹那邊看了看,平平淡淡地說。
  「連那邊那位小姐的一起算。」她看了看我那詫異的眼色,淡淡地說,「我剛一進來就認出來了,你們那天是坐在一起的,今天都是因為我,你們才分開坐。」
  她說著,匆匆把錢付了,不等我多說什麼,就回身下樓去了。
  我和彩芹帶著一心惶惑聚在一起,也隨後下了樓。早晨的法租界,還是很清靜的,陽光灑滿一街,漸漸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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