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十五


  我們按地址寫了一封信給小七,約她有空出來談談。在我們想,這是一個折衷的辦法,既不負何允明所托,也不必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找她。
  小七沒有回信。
  我們實在也沒有多少決心要去管這件事,所以也就拖延下來了。
  這天,彩芹的父親從青島來了。他是做生意的,住在旅館裡。彩芹到旅館去看她的父親,我則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小說。過了一會兒,彩芹忽然跑回來對我說,她父親難得到天津來,要好好地吃吃館子,玩一玩。聽說我和彩芹住在一起,就堅持要請我和他們父女去川魯菜館吃中飯,然後一同去看電影或聽戲。
  我覺得不便拂人家的好意,就答應了。
  到了中午,彩芹的父親果然來接我們。他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只因彩芹的母親去世得早,他又不願再娶,所以一個家總是東分西散的。彩芹的姐姐在北平做事,哥哥在上海,彩芹則在天津,父親卻在青島。一家人很難團聚。但看他和彩芹那種有說有笑、無所不談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多麼珍惜他和孩子之間的感情。也就因為如此,所以他對我也好像對待他自己的女兒一樣,不停地向我問長問短。
  我們吃過了飯,在熱鬧的大街上逛了一陣,又買了一些東西,在經過梨棧大街的時候,文伯伯忽然提議去聽聽「雜耍」。天津的「雜耍」最有名。從外地來的人總不會放過這機會去聽一聽的。
  於是,我們就走進了附近的「小梨園」。
  小梨園裡,稀稀落落地坐了四成座。
  時間是下午。下午這場照例是上座較少的,而且一向這雜耍園子除了有特別名角露演,或有特別節慶日子,平常也只是上個六七成座,很少有坐滿的時候。
  客人們也很多是隨來隨走的。因為是雜耍,聽相聲的不見得喜歡聽河南墜子,聽河南墜子的不見得喜歡聽山東琴書。好在票價公道,所以人們撿自己喜歡聽的聽,聽完就走,也不會覺得不合算。
  我以前只和親戚們來過一次。彩芹雖然在天津住得久,但她也只是陪親戚來過兩次,而且也只是隨便聽聽,並不是專程來的。
  我們在門口先看了海報。看見有當時著名的小蘑菇、常連安的相聲、花小寶的梅花調。壓場的是顧存德的評書。此外還有京韻大鼓、西河大鼓、和山東琴書。
  我們走進來,找了兩個前排的座位坐了。臺上正在唱西河大鼓。
  我並不喜歡雜曲。我們這一代是生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中國固有的東西在大量地被否定,越是時髦的人趣是把自己國家的藝術揚棄得徹底。地方雜曲本來也早就被認為是小市民消閒的東西,即連平劇,一般年輕人也以「不懂」為榮。至少那些老式家庭中名貴的瓷器、古畫、彩繡等等,更是令我們不屑一顧——中國的都是壞的,外來的都是好的。我們這樣膚淺的相信著。今天如不是為了文伯伯,我和彩芹決不會來的。
  西河大鼓唱完了。花小寶的梅花調非常討好。花氏姐妹的梅花調一向是好的。行家聽梅花調,講究要「悲、媚、脆」。她們算是—一做到了。梅花調多是《紅樓夢》裡的故事。今天唱的是《寶玉探病》。台下聽眾一句一叫好,顯得十分熱鬧。我們也不由得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花小寶並不漂亮,圓圓胖胖的臉,細細小小的眼睛。但是她嗓音好、中氣足、感情夠,很能傳神,所以能抓得住聽眾。
  花小寶下去之後,就有人起身想要出場。園子裡秩序有點亂。這時,臺上出場口,門簾一挑,出來一個穿黑段子旗袍的;黑頭發往後梳著一個髮髻。一張素臉,未施脂粉。她邁著輕飄的步子走上台前,我一眼看出,她是小七。
  我連忙推了彩芹一下,說:
  「你看:她是小七!」
  彩芹看看臺上,又看看手中的戲碼,說:
  「不對吧!戲碼上明明寫的是素素。」
  「不管戲碼上怎麼寫,她是小七,我太認識她了!」我說,「絕對不會錯!」彩芹認真地看著臺上,說:
  「也許是臨時換人了,這戲碼上寫的是素素。」
  小七一身黑色打扮,只在衣襟上掛了一排白色的茉莉花。臉上比以前清瘦了不少,就更顯得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的眼睛配著素臉,顯得有幾分悽楚。
  她輕飄飄地走到鼓前,向台下慢慢地鞠躲,然後拿起鼓槌,在鼓上輕輕幾點,抬頭向台下說道:
  「今天學徒素素伺候各位一段《草船借箭》。請各位賞下耳音,多多捧場。」
  台下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已經往外走著打算離場的人,又走了回來。我看看小七那特有的低眉斂袖的姿態,對彩芹說:
  「奇怪!她原來就是素素。」
  小七的鼓點沉雄中掩不住她那一份慵懶。《草船借箭》不是一般人可以唱得好的。它需要嘹亮的嗓音和充沛的中氣,表情要生動雄渾,而且一個人要把幾個劇中人的表情、神態、性格全部表現出來,可說是非常的難唱。要說,這應該是男人唱的,但在京韻大鼓中,如加上那份自然流露的女性的嬌滴,卻不但不會減色,反而增加許多魅力。這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小七就正是以女性的嬌情唱出男性的豪邁,而吸引了全場客人。只聽她唱道:
  「東吳的周朗雖然年幼,稱得起文武雙全那武備文修。曹兵有百萬敢去爭鬥,愁只愁那位諸葛亮呀也難滅漢劉。」
  「真好!」旁邊有人擊掌稱賞他說:「原來素素就是小七呀!」
  「聽說她不是嫁人了嗎?」另一個說。
  「誰知道?」那人說:「她們這一行,嫁人還不是上海人說的『忽浴』。撈幾文,就又出來了?」
  「年紀還輕嘛!當然要多唱幾年。」
  「人也漂亮!」「怎麼?你要打她的主意?」那個忽然油腔滑調起來。
  另外那個人咳了一聲嗽,說:
  「少貧嘴吧!」說完就尖叫起來「好!」來。
  小七把《草船借箭》唱完了,把鼓槌往鼓上輕輕一放,向台下鞠躬。
  「再來一段!小美人!」台下有人輕薄地叫。
  小七抬起頭來。大眼睛朝那邊一閃,微微一笑,說;「謝謝捧場。明天學徒我在這兒給您唱『大西廂』,請您賞光。」
  台下的鼓掌聲、叫好聲和哨子聲混成一片。
  小七卻微笑地鞠了一躬,飄回後臺去了。
  彩芹在旁邊推了我一下,說:
  「你看,素素就是小七。要不要到後臺看看她去?」
  我連忙搖頭說:「算了。別忘了我們是女孩子。這又不是音樂會。人家還以為我們是做什麼的。」
  彩芹想了想,說:
  「那就算了。」
  我點點頭,卻感到有點悵惘起來。我想起春如當初對我說過的話,就對彩芹說:
  「你看,本來很熟的人,到了這個地方,就分得這麼遠了,春如那時候就說,不讓我和她這樣人接近。我原來倒覺得春如心眼太多。可是,你看現在,聽唱的人個個可以和她開玩笑。我倒真覺得不便和她接近了。」
  彩芹無可奈何地笑笑,說:
  「別看我們平常自命新人物,現在你看,門第觀念啦!階級觀念啦!都來了。」
  這時,臺上接著演的是顧存德的評書,說的是「雍天上劍俠圖」。這是一部很通俗而且很受歡迎的武俠小說。顧存德是連續一天接一天地說下去的,也十分收座。我卻無心聽書,只無可奈何地沉默著。覺得自己如不去小七,似乎有點遺憾,但又鼓不起勇氣去後臺。尤其是當著文伯伯,更不願讓他知道我認識這樣一個藝人。彩芹的話是對的,人們口頭上鼓吹一種新觀念是很容易的,但當需要實行的時候,那切身的利害卻會使你裹足不前。
  於是,我自我解嘲地辯護道:
  「其實。我也並沒有拼命地搶先要做新人物,也沒有跟著人家宣導過什麼新觀念。」
  「當然。」彩芹說,「我們並沒有宣導過什麼,我們只是自己處處表現要跟得上時代而已。你看,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不懂多少大鼓,我們卻不大敢說自己聽不懂西洋音樂。這就正如同我們的許多同學常自命不凡地說沒看過『西廂記』和『桃花扇』,卻不大敢承認她沒看過『羅密歐與茱麗葉』或『哈姆雷特』呢!這還不都是怕人家說我們守舊或落伍?」
  我看了看彩芹,抱怨地說:
  「你別罵我好不好?我只不過是不願在這種地方去看小七而已。」
  彩芹對我笑笑,說:
  「我也不主張你去。」她看了看正在專心聽評書的文伯伯,說,「我父親也會覺得不大對的。我們還是等以後再說吧!至少我們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何允明。」
  我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看看臺上說書的顧存德,他把書中主角大英雄董麟說得活靈活現,非常動聽。但我卻想著小七的事。她怎麼毫不顧惜地重操她的演唱生涯呢?允明知道後,會做何感想呢?我相當欣賞小七的颱風和她的聲音,按量說,這一行倒是適於她的。但是,她這樣做,是她自己情願的嗎?
  我這樣茫無頭緒的想著,顧存德的評書就一點也未聽進去。直到散場,我們走出了園子,才發現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了一場雨。現在雨停了,太陽的金光濕漉漉地照在馬路上。小梨園的海報被人撕去了一角。但仍可看見「素素」的名字,黑黑大大地在那裡懸著。
  我急於回去寫一封信給何允明,告訴他,小七在重操舊業,假如他要找她,小梨園是公開可以給人進去的。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