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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彩芹比我早兩年畢業。她家在青島,自己在天津一所教會小學教書。課外還教家館,收人不錯。她天性好靜,不願住學校的宿舍,自己在城裡租了一間房子,房東是一對年老的夫婦,房子雖是舊式的四合院,但很寬敞整潔。房東夫婦位正房,彩芹住東廂房。西廂房是廚房和飯廳。彩芹自己不開夥,在外面吃飯。
  我喜歡和彩芹在一起住,因為我欣賞她這種不受牽絆的生活方式。多數同學都有家,已婚的同學不用說,未婚的同學家裡,如去住的話,也總免不了要應酬她們的父母或其他家人。那氣氛就比較拘謹。不像彩芹這裡,裡外兩間小屋,百分之百是我們二人的天下,要坐要臥,要談要笑,完全聽任我們高興,尤其是在暑假裡,一高興,也許聊個通宵達旦,也許黎明即起,也許日午尚在高臥。有時我們買些霜淇淋、麵包之類當做午飯,有時我們到自己喜歡的小館去大吃一頓。
  總之,我們的生活完全不受現實約束,一切日常瑣務,在我們看來,都是可有可無。不像一般有家的人們,要按時舉炊,不管餓不餓,也按時表演吃飯,以致大好時光被一日三餐剝奪殆盡。
  由於只有我們兩人同住,所以我們這樣憑興之所至去安排生活,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指責或干涉,我們沒有一點心情上的負擔或顧忌。
  高興時,我們去散散步、劃划船、到教會唱詩班去練練歌。生活又另是一個新面目,我幾乎立刻就淡忘了春如家的一切。
  我和彩芹憂悠歲月地過了十幾天。這天下午,剛剛下過一陣聚雨。太陽卻等不及似地由帶水的白雲背後照過來滿眼金閃閃的亮。屋簷上還掛著水滴,院裡地上也汪著水,但空氣裡已沒有一點雨意,爽利而清涼。
  我們決定出去走走,順便買一點零食來解悶。
  我們走出小巷,沿著東門裡大街往東馬路去。這條街很舊、很窄。人又相當多。我和彩芹揀著較為乾淨的路邊,慢慢地走著。快到東馬路的時候,在右首一條胡同口,看見一家小小的書店,裡面沿牆擺著三面書架,架上排滿了舊書。
  我們兩個都是「書蛀蟲」。一看見書,就不由自主地把腳步停下來,一面遠遠地測覽著那些書背上用墨筆寫的書名。正在這時候,忽見裡面有一個人,仿佛也是顧客的樣子,他一回頭,準備往外走。店裡光線暗,外面雨後的陽光又特別亮,一時看不清他的臉。我只覺得仿佛這個人我認識,卻見他先是一怔,接著就快步朝我們走過來,口中說:
  「哎,真巧!碰見你,真巧!」
  我也已經看清了他那俐落的身材和膚色健康的臉。他是何允明。找個覺也跟著他叫起來:
  「是啊!真巧!你怎麼會在這?什麼時候來的。」
  「我今天來的,剛才到學校去看了看。」何允明說。
  他今天穿著一件淺藍底、白細條的襯衫。領子敞著,未打領帶。下向是一條米色的西褲,和一雙透空的白鹿皮鞋。一件同樣質料的上裝,掛在左邊的臂彎上。
  「學校不是放暑假了嗎?」我問他,「你去看什麼?」
  何允明兩道黑長眉往中間一聚,眼瞼往下一垂,把一隻腳輕輕踩在小書店的門檻上,沉吟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看我,說:
  「暑假裡,學校還是有些同學不回家的。同時,找這次來,也是有一點事。我要找一個人。」
  我看了看他,問道:「找誰?」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我,卻問道:
  「你這些日子,一直沒看到小七吧?」
  我搖搖頭,說:「沒有。」然後我問道,「你找她?」
  何允明回頭朝書店裡望瞭望,仍是那麼答非所問地說:「剛才下一陣聚雨,我送來,是躲雨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扯取躲雨上去。倒真的有點關心小七的近況,於是就仍然追問他說:
  「你是不是找她?」
  「誰?」他顯然故意支吾地問了我一聲。把腳從門檻上放下來,站直了身子,然後自問自答地說:「嗯,我很想找找她。」
  我想起上次在火車上,小七說何允明要她給他寫信的事,就問道:
  「她沒有給你寫信?」
  何允明抬眼看了看我,才說:
  「她當然不會給我往家裡寫信的,我只是給了她學校的地址。」
  我覺得不便多說,只得輕描淡寫地問:
  「你也沒問問她的地址?」
  何允明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點點頭說:
  「她的地址我是知道的,不過,」他頓了頓,才又說,「我當然不便去找她。她本來說,等到了這裡,安頓下來,就寫信告訴我,要讓她把信寄到學校裡。」
  「而她一直還沒有給你寫信。」我說。
  何允明搖了搖頭。
  「那就是說,她一直沒有安頓下來了。」我說。
  何允明看了看我,離開書店的門口,往旁邊走了兩步,站在靠牆的地方,說:
  「要說,她既然是投奔她的嬸嬸,就沒有什麼安頓下來不安頓下來的了。只是我這人喜歡多事。我總覺得……」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我看他好像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就沒有回答他的話。果然,他停了一下,就又接下去說:
  「我總覺得,單是把她送出我家的大門,並不能算是幫她。」
  我聽到這裡,不覺插嘴說:
  「哦,原來你是要幫她?」
  何允明看了看我,說: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我和我大哥想法不同,他為了家產和門風,我呢?我不在乎那些,我為了正義,小七好好的一個年輕女孩子,為什麼該給我爺爺做小?可是,我也並不是願意讓她出來之後,又回到老本行去唱大鼓。你知道,我很,我很——希望她念念書,以後好好地做人。」
  我想起小七在火車上對我說過的話,一時覺得允明的想法也很不錯,就問他說:
  「那麼,小七的意思呢?」
  「她當時匆匆忙忙,心亂得很,只說以後到了這裡再商量。可是,你看,這十好幾天了,也沒有她的消息。我倒真有點擔心她,不知她怎麼打算呢!」
  我用平淡的語氣說:
  「我想,假如她有這份志氣,早晚一定會聽你的話去做的。」
  何允明想了想,說:
  「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我只是想先幫她找個學校,能讓她進去,看著她能走上正路,那也就好了。只是,我一方面是見不到她,再說,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介紹她進哪一所學校。」
  我聽了,忽然想到彩芹一直在教書,這方面一定是很熟的,也才想到我只顧和他說話,忘了給他和彩芹介紹,於是對他說:
  「我忘了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文彩芹。她是在附近小學教書的。」
  何允明很客氣地向彩芹點頭為禮,說:
  「對本起,我們一直在講話。我叫何允明。我們家和羅老師家是世交。」
  彩芹笑著說了一聲:「我聽她說過。」
  我就把彩芹可能認識補習學校的事告訴了何允明。正好彩芹也想到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有一所公立的民眾實習班,費用很少。假如小七願意,她可以幫忙去接洽一下。
  何允明聽了,露出很欣慰的樣子,說:
  「那真要謝謝你了。文小姐也許還不很知道她的情形,等一下,你問問羅老師吧,這是我們老家的事。」說到這裡,他又對我說,「她去的時候太匆忙。我也沒來得及多替她想想。過後,我才想到,等於是我們逼她走的,多少總有點對不起她,要給她想想法子才對。以前,我爺爺帶她回家的時候,當然也給了她嬸兒不少的錢;可是,那錢不是她的,她也不能找她嬸兒要。所以,我想,我——」他似乎不知該怎麼措詞,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想,除了幫她找學校以外,我想送她一點錢用。她念書,也得用錢的。當然,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家裡是不知道的?」
  我看了看何允明。他帶著一副思量的神情,把上牙輕輕地咬在下唇上。他健康的膚色泛著赭紅,就顯得他的牙齒格外的白。他的眉毛濃黑,當他思索事情的時候,那眉峰微蹙的樣子、流露著一種沉穩負責的氣質。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在這沉穩的背後,他實在是在困惱。
  當然,這事情也是相當令人困惱的。
  「你既然不打算去找她,這樣在街上閒蕩又有什麼用呢?」
  他看了看這條狹窄泥濘的街道,說: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隨便走走,說不定也許會碰見。」
  我忽然覺得好笑起來,說:
  「這不成了大海撈針嗎?這麼大的天津市,你到哪裡去碰?」
  我忽然覺得好笑起來,說:
  「那也不見得,你看,我這不是就碰見你們了?」
  我看看彩芹,說:
  「我住在彩芹家,就在這條街。門牌四十號。過去不遠就到了。」
  何允明看看我們,說:
  「小七說,她也是住在這條街。而且她住的附近有個小店,可以租書看,所以,我想,說不定就在這附近會碰到她的。」允明說到這裡,自己也笑了,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我想的很多,做的卻很少。」
  何允明說著,由口袋裡抽出鋼筆和記事本,在上面寫了兩個地址,撕下來,遞給我,說:「這是小七的位址,下面是我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同學家。假如你遇見她,讓她跟我聯絡,她讀書的事,也麻煩你和文小姐幫幫她的忙。」
  我點頭答應著,接過那張地址。忽然想起小七走後,何三爺不知怎樣了,就問何允明說:「三爺好吧?」
  何允明點點頭,說:
  「我爺爺身體一直都不太好,脾氣也一直是很壞的,不過,這次有點反常。小七走後,他並沒有再發脾氣。只說自己老了,不該做錯事,希望兒孫們諒解。又說,可惜的只是花了那麼多錢,便宜她嬸兒了。人們都說,人老了,是會反常的。只是他老人家這樣一來,倒讓我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了似的。
  何允明說完,就沉默下來。我也覺得無話可說。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下決心似地說:
  「我還有事,得走了。小七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們如碰見她,替我看著辦吧!」
  他說完,匆匆說了一聲再見,就先走了。
  和允明分手之後,彩芹才問我道:
  「他就是你在鄉下認識的那個何春如的哥哥?」
  我點點頭,說:「他是老二。」
  「我看他好像很正直的樣子。」
  我笑笑,說:
  「所以,他把他祖父的姨太太趕走了。而現在又跑來找她,想送她一點錢,好求得良心上的平安。」
  「就是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小七?」
  我點點頭,把小七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彩芹想了想,說:
  「我倒真想看看她呢!假如她想讀點書,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我把何允明交給我的那張地址遞給彩芹,說: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
  彩芹遲疑了一會兒,反問我道:
  「你說呢?」
  我笑笑,想起了春如對我說過的話,她是不贊成我們和這樣的人太接近的。她那種舊式的想法並不因為我們受過了新的教育而減低它的權威性。或許春如是有理由的。尤其現在,我和彩芹是單身的女孩子,隨便到這樣的人家去,總像有點過分。
  彩芹見我遲疑,就說:
  「怎麼樣?新人物受到了舊考驗?」
  我笑笑,把那地址從彩芹手裡拿回來,說:
  「我們還是先去吃飯吧!快六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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