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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兩天,我仍沒有安下心來。
  一方面因為我總掛慮著憲綱表哥去關外的事,他顯然是下了決心,不想和家裡修好,而繼續去過他那放蕩的日子。那麼我那次勸陳綠芬出走的事,也遲早會給他知道,我發現我是扮演了一次幼稚而愚昧的角色。我以為勸陳綠芬出走之後,可以挽救憲綱表哥和邵佩玉的感情,但是,我沒想到事實會是如此演變。我不知他是否會找到陳綠芬,我也不知道陳綠芬會不會動搖上次的決心,而向他妥協。我似乎很不希望陳綠芬向他妥協,但我又覺得她可能會妥協。我鬧不清自己是否還認識「正義」,我覺得自己開始和他們一同陷入「當局者迷」的境地。我不停地為他們的事胡思亂想,而我越想越覺對世事的真偽善惡茫然起來。
  另一方面,我又不停地擔心大衣口袋裡的筆洗。我怕大妹或二弟偶然翻我的大衣口袋,他們常常喜歡從裡面發現一些糖果或酸棗,如果他們發現了,就會大驚小怪。我也不敢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他們才守不住秘密。我曾試圖把它放在櫥裡或書架的頂上,但是,我發現當一個人越是想把什麼東西藏起來的時候,就越是覺得每個地方都很暴露。我真是有點抱怨憲綱表哥,不該把這個麻煩東西交給我。這件東西,使得我坐立不安。
  最後,我決心把它藏在我那盛舊教科書的老式皮箱裡。我希望沒有人忽然心血來潮的去翻動它。
  下午,正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忽然邵佩玉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是她,不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她不知道我心裡藏了什麼事,只把她手中提的一籃梨交給我,一面匆匆地往裡走一面問:
  「我姑姑起來沒有?」
  「起來了。」我心不在焉地說。
  繼母聽到聲音,已經開房門迎出來,帶著一點詫異的神色,說:「咳?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邵佩玉向繼母問了好,才幽幽地說:「我出來買衣料的。天氣冷了,要添置兩件衣服。一時想來看看您。」
  「坐一會兒吧!」繼母說著,自己先在沙發上坐下來,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邵佩王連忙拿打火機打火,替繼母把香煙點著,這才在旁邊的一張沙發坐下來。
  繼母噴出一口煙,隔著煙霧看看邵佩玉,閑閑地問:「憲綱呢?」
  邵佩玉看看我,避重就輕地說:
  「不在家。」
  「又出去了?」
  邵佩玉低著眼瞼,斟酌地說:
  「已經兩三天了。」
  「剛回家,就又去了?」
  「那天,住了一夜。」
  繼母臉上掠過一道喜色,看了看我,吩咐道:
  「去給表嫂倒杯茶。」
  我答應著去倒茶,邵佩玉在背後客氣地說:「不用,我一會兒就走。」
  我端著茶杯走回來的時候,看見繼母臉上那一抹喜色已經消失。她微皺著眉,用研究的眼光看著邵佩玉,慢慢地說:
  「怎麼只住了一夜,又不回來了呢?既然不想回來,就索性住在外面也好。」
  「就說的是。回來一趟,也是惹得全家生氣。又趕上爸的生日,自己忘了,就索性別揀那個日子回家,還偏偏不早不晚地闖回來。挨了一頓罵,我的臉也沒地方放了。」
  「你該說說他的。」
  「我說了,怎麼沒說?可是,說他又有什麼用?第二天,還不是不見人影了?到哪裡去找他?他回家,只是來歇腳的。」
  繼母沉默了一陣,歎了一口氣,說:
  「唉!真是拿他沒辦法。要說家裡不管他,那是昧良心的話。你也看出來了,你公公罵他罵得還不夠凶嗎?」可就是管不過來他。昨天,我在旁邊也看出來了,你公公罵他,多半也是為了給你出一口氣。紀家倒真是不虧待你的。」
  「我知道,」邵佩玉柔順地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今天來看著姑姑,隨後去買點衣料,想回家去住幾天……」她說到這裡,頓了頓,低著頭,眼圈紅起來。
  繼母彈掉一截煙灰,冷靜地看著邵佩玉,看了一會兒。
  「你去住娘家,你媽答應嗎?」
  「媽說,我心情不好,要回家住幾天,就去住幾天吧——」邵佩玉把眼淚忍在眼眶裡,忍了一會兒,才又說,「我在紀家,也是個沒用的人。有我不多,沒我,也不會少。我想,這次我回娘家,也許要多住些日子。」
  她說這話,聲音很低婉,聽不出任何抱怨。但繼母聽了,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去家裡住住也好,但是,過年的時候,一定要回來才好。」
  「這我知道。」邵佩玉把一條手絹拿在手上,準備著去擦那隨時都會溢出來的眼淚,怔怔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興在娘家過年的。」
  繼母看了看邵佩玉,點著頭說:
  「你知道就好。」說著,她回頭朝酒櫥那邊看了一下,吩咐我道:「去拿兩瓶白蘭地。有兩瓶捆好的,是朋友送給我們的,還沒有拆開,讓表嫂帶著吧!」
  我走過去拿酒,邵佩玉也跟著站起身來說:
  「不了,您留著給姑父喝吧,我也得走了。」
  「拿著!拿著!」繼母從我手裡接過酒,遞到邵佩玉手裡,一面說,「總不能空手去住娘家的。你媽也真是,該給你帶點東西回去。這酒也是人家剛送來的,你拿著吧!」
  繼母又看了看我,說:「送送表嫂,去給表嫂叫輛車!」
  邵佩玉好像被驅逐似地往外走著,我搶在她前面給她開門。繼母站在茶几旁邊,俯身往煙灰缸裡彈著煙灰。口中說;「到家替我問好。」
  邵佩玉答應著,提著兩瓶酒走出來。我們住的是二樓,由樓梯往下走,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問我:
  「憲綱有沒有到這裡來過?」
  我有點戒備地搖搖頭,說:「沒有。」
  她臉上有點黯然的樣子,低著頭,繼續走下樓梯,來到院子裡的時候,她才又自言自語似地說。
  「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我極力讓自己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沉默地陪她往外走。這時門口的熟車夫見我們出來,早從車座欠起身子,準備拉這趟生意。我向車夫招了招手,車夫就把車子拉過來了。
  那佩玉站在門前,像是並不情願上車的樣子,站在那兒對我看了一會,忽然說:
  「假如你看見憲綱,打個電話告訴我。我家的電話是二局一百四十八號。」她停了一下,把眼光從我臉上收回,慢慢地移向她自己那粟色的精緻的皮鞋,才又說道,「或者,你試試看,叫他去接我回來。」
  她把話說完,仿佛交代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似的,籲了一口氣,轉身坐上了人力車,恢復了她那一臉端莊的笑,客氣地對我揮著手,說:「謝謝你,大表妹,改天見,大表妹。」
  我看著她坐在車上去遠。眼中仍是晃動著她那細心梳理的漂亮的髮型,和她柔和的粉臉。她的話在我心中回蕩——「假如你看見憲綱,打個電話給我。或者,你試試看,叫他接我回去。」
  她來這裡,是希望能碰見憲綱表哥的。她回娘家,可能也只是做個姿態。所以她希望憲綱表哥接她回去。
  她不知道憲綱這時早已到了關外,到了哈爾濱。她不知道憲綱曾一度打算要回到她身邊。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曾見到憲綱,而且有一個沒處安置的水晶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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