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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星期日,無所事事的悠閒使我感到不耐。起先,我坐在玻璃窗口向陽的地方曬著太陽織毛線。織毛線是在學校勞作課裡學的,老師教我們織一種風尾的花樣,這邊減針,那邊加針,攪得人頭昏腦脹,一不留神,就又織錯了一排。織錯一排,就整個花紋都錯,我心裡一煩,索性把它放下,望著樓窗外面那淡白的陽光出神。
  樓下院裡有一排龍柏,綠油油的,房間裡又有暖氣,所以不覺得這已是初冬。尤其是早上的陽光,塗在龍柏的綠葉上,顯得很有生機的樣子。我一時很想出去跑跑,就到客廳找大妹和二弟,他們兩個部不想出去,我看見繼母坐在沙發上做抽紗的臺布,就對繼母說,我要到梨棧街一家水果店去買紅果酪。繼母答應了,我就穿上大衣,走出了房門。
  下樓之後,出了那麼用的鐵門,我就往市街的方向信步走著。
  風很有點冷,不像在家裡隔著窗子向外面看的時候有暖洋洋的感覺。我把大衣領子豎起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我的大衣是深藍色的,圓翻領,直腰身。繼母總說,深藍配大紅最好看,所以,她給我買大紅色的手套和大紅色的圍巾,旗袍也是棗紅的。但是我卻喜歡深藍和白色在一起。因為我覺得那樣顯得純淨些,素淡些;也顯得有點感傷和冷傲。在那個年齡,感傷和冷傲是最迷人的,我不喜歡藍與紅在一起時的那溫暖與合群的色調。這一點,我和繼母總是談不來的。而她卻說:「等你年紀大一點的時候,就會喜歡溫暖合群的紅色。」我並不相信她的話,每人的愛好是天生來的,所以,當我自己出來的時候,我就帶白毛線圍巾,和白皮手套。
  我沿著天津租界那特別整齊的人行道走著。我沒有目的,只是感覺著那初冬的陽光和微微帶點刺痛的寒風,看著腳下那很均勻的方磚,邁著一定大小的步子。當我想拐彎的時候,我就沒著那整齊的人行道拐過去。時間還早,租界裡是一片清靜。有一兩個外國婦女牽著小狗或推著嬰兒車逛街。我很喜歡看她們那整齊俐落的打扮,和穿著平底鞋走路的那份滿灑。
  清晨的空氣使我覺得愉快,我本來也並不急於買紅果酪,只是想出來走走而已。所以我就這樣信步走著。當我想要拐彎的時候,我就拐彎。不知不覺,我竟圍著法國花園繞了一個圓圈。正當我發覺我又來到三十二號路口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一個人,倚著法國花園那矮矮的欄杆站在那裡。一見他,我不禁衝口而出地叫道:
  「你怎麼也出來了?」
  原來他是憲綱表哥。
  憲綱表哥還穿著昨天邵佩玉拿給他的那套西裝。是棕色的,頭上戴了一頂很少見到的墨綠色扁扁的呢帽,那呢帽向前微微傾斜著,蓋住了他半邊前額。他的右臂上掛著一件大衣,是茶色起小方格的。他平靜而含蓄地望著我笑著,沒有說話。我只得又問他一句:
  「你怎麼在這裡?」
  「你怎麼在這裡?」他平靜地反問我,伸手由口袋裡掏出一個金色的煙盒,彈開了,抽出一支,放在唇邊,再把煙盒放回去,仍然用那只手去掏打火機,他用的是左手,動作怪彆扭的,而他就那麼彆彆扭扭的、慢吞吞地用一隻手仔仔細細地摸索著,打著了火,再把打火機放回褲子的小口袋裡。
  他噴了一口煙,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對我看。
  「我出來買東西,你呢?」我問。
  「我出來閒逛。」他說。把煙放在嘴裡,又拿下來,看看煙頭,帶著一份善意的挪揄,笑著加上一句,「我不到法國花園買東西。」
  我知道他在諷刺我,於是我辯護似地說:
  「我只不過是兜一個圈子。」我看著他臉上那份善意的挪揄,說:
  「沒想到碰見你。」
  他彈掉了一截煙灰,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說:
  「我陪你走走。」
  我沒有動,口中卻說:
  「是你陪我走走,還是我陪你走走?」
  他用無可奈何的眼神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不需要你陪我走。」我說,「但是,假如你讓我陪你走走,我也很願意。」
  「好吧!」他妥協地說,「大表妹,你陪我走走。」他把大半截香煙扔掉,把大衣交到左手,拍拍我的肩頭,說:
  「我煩得要命!真的!煩得要命。」
  我抬頭看他,他漂亮的眼睛裡一片陰鬱,我正想提昨天的事,他卻先開口說:
  「你兩次到我家,都被你看見我挨駡。」
  我在他旁邊走著,他個子很高,我只到他的肩膀,所以我對他說話的時候,必須仰起頭望著他,我說:
  「上次你沒有錯,這次你有錯。」
  「你說我忘了我父親的生日?」
  「嗯。」
  「我並沒有忘記。」他說著,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方形紙包,他打開紙包,把裡面一個小小的錦盒遞給我,說:
  「你打開看看。」
  我打開那黃底織紅X的錦盒,見裡面是一個金魚形的白色秀明的筆洗,下面有一個褐色的木托,裡面還放著一個小匙,小匙是銀質的,上面刻著花紋。小匙的柄是朱紅色的。
  這筆洗是水晶的,」他說,「小匙的柄是紅珊瑚,很名貴的。這是我費了很大心思,買給我父親的生日禮物。」
  「但是,你沒有給他。」我把盒子蓋好,慎重地交還給他。」
  他默默地點頭,把盒於接過去,連紙包一同胡亂塞回大衣口袋裡。走了幾步,才說:
  「所以,我覺得人生有許多事都怪好笑的。當一個壞人決心想做點好事的時候,常會產生這種好笑的結果。」
  我忽然覺得為他傷心起來,我說:
  「那是你買的?」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是很貴嗎?」
  他又點了點頭。
  「你哪裡來的錢呢?」
  這他才俯下頭來看看我,說:
  「這個筆洗是我在舊貨攤上無意中看到的。別人不識貨,以為是玻璃的,所以賣不出去。只有我小時候見過水晶做的東西,其實,它已經賣得夠便宜了,不然我也買不起。我知道它是值錢的,所以我把它買下來了。我也知道父親喜歡這些東西。」
  我同情地看了看他,說:
  「也許,你早一點回家就好了。」
  「當然。」他歎了一口氣,「不過,為了講價錢,我直到那時候,才把這件東西買到手。」他停了一下,又說:「而且,我實在也有點不敢見他,你知道,陳綠芬走了三天,我三天沒有睡覺,那樣子,像個鬼。」
  這我才想到陳綠芬走後,他是多麼傷心。從那天晚上,他到我家來找陳綠芬,沒有結果以後,我就一直不知道他又做了什麼。昨天在大舅家,當然沒有機會想到這些。於是,我便問他:
  「你說你三天沒睡覺?」
  他點點頭說:「三天,兩夜。我到處找她。後來,我在車站等她,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我希望碰到她。我猜,她可能搭火車回哈爾濱去。她家在哈爾濱,你也許知道。」
  「晤,後來呢?你等到她了?」我盡力置身事外地問。
  他搖搖頭,說:
  「我不知她到哪裡去了,她沒有去車站,那去關外的車已經開過去好幾班了。」
  我心裡忽然有一陣內疚的感覺。我原以為憲綱表哥不會這樣癡心地去找陳綠芬的。他打了陳綠芬,他待她並不好。他應該不在乎陳綠芬是否離開他的。但是,我發現憲綱表哥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輕鬆。他的焦急與憔悴,使我覺得是我害他如此,而有些對不起他。
  完綱表哥並沒有注意我心情的變化,他自顧說下去:
  「我在車站等來等去,到了昨天下午,我想,也許她會回去,回到那營造廠去。於是,我就回到營造廠。當然,她並沒有回去。她走得真堅決!我沒想到她這樣堅決!」
  我很歉疚地沉默著。「我在那小屋裡轉了一圈。」他接下去說,「偶然看見牆上的日曆,我翻了翻,發現已經是舊曆的九月初五,我想起,這天是我父親的生日,當時,……你不知道我怎樣想……」
  我抬頭看了看他。
  「我想,我對不起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冷冷靜靜地說著,「我對不起陳綠芬,也對不起邵佩玉,也對不起我父親。人家說我是個花花公子,大概沒有說錯。我太任性,也太自私。我想,我應該學著做個好人。」說到這裡,他忽然仰天嘲諷地笑了笑,又伸手去掏香煙,把香煙點著,吸了一口,把煙慢慢地噴在那冬日的藍空裡,他帶著那份嘲諷,說:「我讓自己忘掉那三天兩夜。我跑到天祥市場去,以贖罪的心情,給我父親買件他最心愛的生日禮物。然後,我要回家,告訴他,我將改邪歸正。我還要去告訴你表嫂,我以後要對得起她。陳綠芬有陳綠芬的將來,她走了,就讓他走吧!」
  他俯下頭來看了看我,問道:
  「你說對不對?嗯?」
  我茫然地點看頭。
  「當然對!」他自己回答了他的問話,但緊接著,他又朝諷地笑了兩聲,然後沉默著走了幾步,說:「但是,你不知道,一個壞人是沒有資格做好事的。我以為我是為了回家給父親過生日,可是,後來我想,也許我只是太疲倦,我需要休息,我才回家。我失去了陳綠芬,我才回家。我那副樣子,本來也沒有資格說是為了給父親拜夀。大家罵我,是應該的。本來就是我不好。」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的聲音很冷靜,他漂亮的臉在墨綠色呢帽下面顯得有點陰暗。於是我問他:
  「表嫂知不知道你給舅舅買東西?」
  他搖搖頭,落寞地笑笑,說:
  「你表嫂整晚都在踉我講道理。」
  「她說什麼?」
  「她說的都是對的,譬如:讀書啊!上進啊!給家裡增光,給她爭面子啊!……」
  「你呢?」
  「我?」他把煙蒂扔掉,站住了腳步,去踩滅那煙蒂,踩得很用力,很仔細,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要把它百分之百的踩滅似的。然後,他看著那被他踩得扁扁的煙蒂說:「我是不可救藥的!我太累;所以我睡著了。讓她一個人去說。」
  我又抬頭看了看他,他的呢帽斜斜的覆蓋著一半前額,他的長眉壓著那無精打采的眼睛,他的臉色發青,而嘴唇乾裂。我又問:「你知道我要去買什麼?」
  「嗯?」他有點茫然地問。
  「我去買紅果酪。」
  「晤。」他心不在焉地答。
  「我想。你該吃點東西。」我說,「特別是該吃點水果之類。我陪你去,好不好,我請你吃紅果酪。」
  他把自己從種種失落的愁緒中召喚回來,拍拍我的肩頭,說:「好,我帶你到文利吃早點,然後你請我吃紅果釀。」
  從文利出來,他精神振作了些。我說我該回家去了。他站在那塗著陽光的人行道上對我看了一會兒,說:
  「你知道嗎?回去別告訴我姑姑說和我在一起。」
  我點著頭說:「我知道。」
  「她怕我會把你帶壞。」他補充地說,然後又反問我,「你覺得我會把你帶壞嗎?」
  我搖搖頭。
  他笑了笑,說:
  「我告訴你,一個人假如自己不想學壞,別人是沒辦法把他帶壞的。換句話說,假如他想學壞,不用人帶,他也可以很快的變壞。」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我,自我嘲諷他說:
  「我就是。」
  我注意到他看表,才問他:
  「你要到哪裡去?」
  「出關。」他簡短地說。
  「出關?」我沒聽清楚。
  「我搭十點四十分的火車到哈爾濱去。」
  「你?要到哈爾濱去?」我大感意外地問,「你不是說——你不是決心……。」
  我太驚奇了,有點語無倫次。
  他淡淡地朝我笑笑,揮了揮手,說:
  「我不送你,免得被姑姑罵;而且,他又看看表,我從這裡走到車站,時間剛好。我想,陳綠芬是在我離開車站的那段時間,回哈爾濱去了。再見。」
  「再見。」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沒頭沒腦地說:「不過,她,她是不會理你的。
  「誰?你說誰不會理我?」
  他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回過頭來問我。我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就不再多說,卻催著他:
  「你要去就去吧!」
  他站在那兒怔了一會兒,忽然,由大衣口袋裡把那個水晶筆洗交給我,說:
  「這個送給你吧!」
  我把它推回去,說:
  「我不要。」
  「為什麼?」
  我說:「你姑姑會懷疑我從哪里弄來的。」
  「你不要給她看見就是了。我帶在身上,不方便。而且,我也懶得再看它。」
  他把那水晶筆洗強塞在我手裡,又對我揮了揮手,邁開他長長的步子,朝藍牌電車道那邊走去。
  我獨自向回家的路上走,筆洗藏在大衣袋裡,我警告自己:「是不能給繼母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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