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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過舊曆年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很快樂,我當然也不例外。繼母很會打扮自己,也很喜歡打扮我們。她老早就買了漂亮的衣料,給我們縫製絨袍,又張羅著給我們買新鞋和頭上帶的花飾。
  儘管時局很亂,但我們還是穿了新衣過年。
  正月初四那天,我到同學家玩得很晚,回來的時候,在中街惠羅洋行門口,迎面遇見憲綱表哥,而他手臂上挽著的,竟然就是穿著豹皮鑲邊綠呢大衣的陳綠芬!憲綱表哥的頭髮整齊光亮,線條俐落的臉上容光煥發,一件栗色皮質的獵裝大衣,強調了他的高度,長長的西裝褲腿下面閃著一雙鵝嘴黃色的皮鞋。
  我驚奇地望著他們。刹那間,許多複雜的念頭和零碎的問題一齊擠入我的腦海。我怔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憲納表哥卻帶著一半得意、一半挪揄的表情對著我笑,露出他整齊光亮的牙齒。
  「大表妹,你不公平,」憲綱表哥說,「我們是親戚,又是朋友,可是,你幫陳綠芬,不幫我。」
  我看了看陳綠芬。一定是陳綠芬對他投降,然後把一切都告訴了他,說是我慫恿她走的。我不知道陳綠芬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忽然覺得陳綠芬真的很壞,有點朝秦暮楚,真是繼母所說的妖精。而且出賣朋友。想到這裡,我就冷冷地問她:
  「你是怎麼回事?」
  陳綠芬只是笑著。那粉紅色漂亮的嘴唇,笑成一個彎彎的弧。憲綱表哥推了推陳綠芬說:
  「還不向表妹道歉?你自己三心二意,不要害表妹在中間為難。」
  陳綠芬笑了一陣,說:
  「我才沒有三心二意。那天,要不是看你可憐,我會回來才怪!」
  憲綱表哥把陳綠芬往自己身邊拉緊了一點說:
  「上次教訓得我好苦!趕到你家,天還沒亮,下著大雪,我在外面足足站了三個鐘頭,才看見你們的傭人開門出來買東西。我問她:『大小姐在不在?』……」
  陳綠芬笑嘻嘻地接下去對我說:
  「大表妹,你不知道他那天那副狼狽的樣子;凍得臉色煞白,我本來不想出來的……」
  「可是幸虧你出來了,」憲綱表哥說,「不然,我會凍死在外面,真的,我下了決心,不等到你,決不走開。」
  「所以我說你是個傻瓜。」陳綠芬看著憲綱表哥說。
  「你也是的。」憲綱表哥一隻手從陳綠芬背後繞過來,撫著她的肩頭,「你也是的。」他喃喃地說,俯下頭去看陳綠芬那濃黑閃亮的眼睛。
  我在一旁,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看陳綠芬那快樂明朗的樣子,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我真想問問陳綠芬,他還打不打你?當然,我並沒有問。我在這短短的一刻,已經覺得自己成熟了不少。我開始後悔自己當初多管閒事。
  我發現男女之間的事,並不如人們所以為的那麼簡單。用一般人的尺度去參與衡量他們之間的事,是愚蠢可笑的。
  我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兒,覺得我跟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已經消失,覺得我不能再用過去那種無所謂的心情和他們相處。所以,我沉默下來。憲綱表哥見我沉默,就也收拾起他那副嘻皮笑臉的神情,用凝重的語氣說:
  「我們兩個都是壞人,我尤其是壞人。不過,我希望你和陳綠芬都肯再多瞭解我一點。尤其是陳綠芬。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綠芬,你告訴表妹,那個營造廠是誰經營的?」
  陳綠芬用她美麗的眼睛望瞭望憲綱表哥,沒有說話。
  「別告訴家裡。」憲綱表哥說,「這幾年,別人都以為我把家裡的錢拿來亂用。其實,我自己很節省。我把錢都慢慢地投資在這個營造廠上,你大舅總希望我做官,我卻希望走建築這條路。我懂得不少森林和木材,也看了不少有關建築的書。那時候,到陳綠芬那家書店去,就是為了找建築方面的參考書。」
  「結果,你找到了陳綠芬。」我挪揄地說。
  憲納表哥看了看我,說:「她是我事業的一部分。你不知道。唯有她能陪我在那木材堆裡,一天到晚看著我鋸鋸刨刨,陪我塗塗抹抹的設計房屋,陪我過那啃麵包喝開水的日子。唯有她能不覺得那日子是苦,而還覺得快樂。」他倒過頭來,看著陳綠芬,問,「是不是?」
  陳綠芬倚在他胳臂上,微微地笑著,眼睛望著他,沒有說話。
  「你是支持我的,是不是?你是不會不管我的,是不是?」憲綱表哥問陳綠芬,又回過頭來看我,說,「她幫我翻一些西班牙文的圖樣,那真精彩,那圖樣真好!」
  我在一旁聽著。我並不關心那營造廠是誰經營的,我已不再對他們之間的種種感到興趣。我心中只有一個問題在盤旋,我覺得我應該問問憲綱表哥,「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打陳綠芬?」或者我應該問問陳綠芬,「你還記得不記得他打你的事?」
  但是,我已經知道,我最好是隨他們去,不必再介入他們之間的種種。
  從突然又看見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刹那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做了一次傻瓜。這感覺令我十分困惱。我不是怕他們怪我。事實上,他們誰也沒有一點怪我的意思。但即使他們不怪我,對我來說,也仍然是一種恥辱。
  我說不出為什麼我覺得那樣的恥辱。
  也許,每一個人在該事實證明他的幼稚之後,都會有那種恥辱的感覺。尤其是,儘管在他被證明他的幼稚之後,他仍不明白為什麼他一向認為對的事情,會使他顯出自己的幼稚。
  這種「不明白」的感覺才是真正的恥辱。
  我這樣想著,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使我們之間的空氣活潑融洽起來了。我感到無話可說。於是,我藉口天色已晚,就和他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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