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
一大早,我就把派蒂拿了出來。先喂她喝兩管「鴨嘴筆」的水,又用鑷子夾著一隻蟋蟀,送到她的嘴邊。 我把蟋蟀最柔軟的肚子送過去,派蒂一口咬住,嘴已不停動,卻沒吃下去。我把鑷子往回拉,因為派蒂咬住蟋蟀屁股而扯斷,扯出不少內臟。 她跟著把那些內臟吃了下去,而且吃得很快。我又讓她咬住蟋蟀,再拉開;她又咬下一截,吞了下去。 我發現喂螳螂吃東西,要用「咬住再拉開」的方法。如同派蒂平常抓到獵物之後,一邊咬,一邊推開自己的雙臂。螳螂的本事,是嘴上咬得緊,手臂又推得開。也可以說它們要用「咬住,再撕裂」的方法,把獵物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往下吞。 其實每種動物的「吃」,都是「嘴」與「手」的關係。龍蝦的「雙鉗」總是一大、一小,因為它們的嘴很弱,必須用一隻鉗子夾住食物,另一隻鉗子去撕開,再放入口中。老鷹則不同,它們有帶鉤的「喙」,一邊用爪子緊緊壓住食物,一邊用「鉤子」去撕裂。鸚鵡雖然鉤形的喙,卻只用來攀爬。吃東西時,全靠靈活的爪子,把食物轉來轉去,轉到有利位置,再咬。人類則最高明,既能用手撕裂,也能用嘴咬斷。 現在我右手的鑷子,相當於派蒂的鉗子;我左手抓住她的背,則是為製造撕開的力量。如果我不抓住她,只讓她咬住,便向外拉,她的整個身體就都會跟著被拉走,而毫無「廝」的力量了。 「咬」不代表一切,必須「咬住」再「扯開」,才能產生大的破壞。無論摧毀食物,或摧毀敵人,你都要先「咬住他」,再把事情「扯大」。但在喂派蒂的過程中,我也發現她的頸子有多麼強,我花那麼大的力量扯開蟋蟀,她竟然能咬住不放,讓我覺得幾乎會拉斷她那細細的脖子。 一個動物,一定先要「硬頸」,才能去撕裂。這是我的另一項新發現。 過去派蒂是「只要死的蟲,就不吃」。我原來猜想當這蟋蟀的腳不再掙扎,她也就不會吃。可是顯然「年老」,連個性也會改,當派蒂把整只蟋蟀吃光,我試著去罐子裡找出幹幹的蟲屍喂她,她居然也高高興興地吃掉。這是因為「老而貪」呢?抑或因為她自知沒有力量再去「殺生」,便也甘心吃這不會動的「肉乾」? 如同見到一個昔日的英雄,窮途末路地乞食,求一碗飯,蹲在門前吃。她過去的英武到哪裡去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抓我時,那尖刺戳入手指的疼痛。也記得她怎樣把雙鉗向後揮,鉤住我的手,再回頭咬。 現在,我正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她的上身,把她懸空拿著,這是最沒安全感的情況,她為什麼不掙扎? 多麼聰明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可以算是大丈夫了。想起司馬遷寫伍子胥,說伍能「棄小義,雪大恥,名垂後世。」又說當伍子胥落難在長江邊的時候,甚至在路上乞食,但是他沒有一刻忘懷殺父之仇。真是「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馬遷寫的真是伍子胥嗎?只怕他也寫了自己吧!「一個人為了雪恥復仇和名垂後世,可以不顧義氣,而且被讚美為大丈夫。」這種觀念對中國讀書人造成多大的影響?司馬遷在被閹割的仇恨中,苟活下來,為什麼?是為留得一口氣,借著歷史人物,發抒他的怨氣。 但我的派蒂為什麼要捨棄她一生的英雄形象,只求留得這口氣呢? 母愛 二月一日 今天我決定帶派蒂四處逛逛。 許多老人家都愛旅遊,一方面因為子女大了,不再需要照顧,老人有了自由;一方面因為日子不多了,錢留著也沒什麼用,可以大膽地支配;一方面因為人生不能空來這麼一道,趁著能走,就多走走,讓自己的生命更充實。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老人家希望舊地重遊,喚起一些年輕時美好的回憶。 過去的六年間,我曾經兩次帶著八十多歲的老母,回到北平和臺北的老家。我們走訪了每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聽她懷念過去的好玩伴,也聽她抱怨那些年輕時曾欺負她的親戚。 我常想,在她眼裡的北海、頤和園、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臺北新公園,雖然還在那兒,許多建築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裡就與年輕人不一樣。那是記憶中的,只有我自己能夠發出會心的笑,或幽幽的傷懷。 把派蒂由粉紅色盒子裡拿出來,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個房間繞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將死,才發覺連海邊都帶她去看過了,卻沒帶她看看家裡的每個地方。當然或許有一天,我將死,也才會驚覺,遊了大半個世界,卻連家旁邊的許多小巷子,都不會走過。 外面的雪還沒解凍,只是地上陷出一個個小坑。因為大地的溫度並不平均,有些地方熱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面是小草,有的下面是土地。那雪地融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樣。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面的雪,使我想起電影「野性的呼喚」。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但我一直記得那只忠義的野狼,為了保護主人,與其他的野狼拼鬥。 在人的眼裡,它是一隻忠狗。在狼的眼裡,它可能是叛徒。為了跟在人的身邊,能得到好的庇護、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中日大戰回憶錄」節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著照片裡的一個人,說「這是日本人,後來投降,加入了『我們』這邊,他機槍射得很准,打死不少日本鬼子。」 從我們的角度,這日本人是個「明是非」的義人。從日本人的角度呢?(打倒鬼子!!) 一隻鷹可以被訓練來抓鷹;一隻狗,可以被訓練來抓狗;一隻螳螂,可以被訓練來抓螳螂。 不!我應該說螳螂例外,它們天生就是孤獨者,無法忍受身邊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即使身邊睡的是丈夫、是愛侶,也要殺掉。 只是,我把派蒂放在窗臺上,看她扒著窗櫺往外看。我想,如果現在居然還有一隻沒凍死的螳螂,看到屋子裡的她,和她後面的我。那只螳螂會怎麼想?它會不會說:「一隻從小被人圈養的螳螂,殺的技術再好,活的日子再長,也算不得是一隻螳螂。」 我把派蒂從視窗移開,相信那外面已不是她認識的故鄉。她的故鄉變了色,真正的故鄉已經是我的書房。 托著她,走到電視機前面,看了看「肥皂劇」。又把她放到我岳父和女兒合作拼制的「美國國會大廈」模型上。讓它在「大廈」的圓頂上站穩,再為她拍了兩張照片。 多像一個觀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鬧美國首府,攻入美國國會的電影畫面。如果派蒂和大廈的比例是這樣,真要嚇死人了!不是比一隻八十噸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龍還巨大嗎?怪不得美國人說螳螂是「花園裡的恐龍」。 突然想到女兒有幾隻恐龍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樣大,也就叫女兒找來,把派蒂放在玩具旁邊拍照。派蒂居然還對準其中一隻綠色的,狠狠出了一鉗。 女兒又介紹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還堅持派蒂進入她的Bistr'o餐館當「客人」。我問她為什麼? 「因為派蒂愛吃牛排,我這家餐館專賣牛排,派蒂會開心。」女兒很認真地說。 最後,我把派蒂帶到「花窗」前面。這是屋裡最有春意的地方。因為朝南,上面又有玻璃屋頂,四季的陽光都能照進來。裡面的植物也就搞得糊裡糊塗,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曇花,明明應該在夏秋綻放,現在卻發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開了。 我把派蒂放在曇花葉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來。因為葉子太光滑,派蒂原本會分泌黏液的腳趾,又被蟋蟀咬斷,所以無法站得住。 抬頭看見掛著的「百香果」藤蔓,是女兒鋼琴老師送的。百香果原產於非洲,但是在臺灣處處可見。據說因為二次大戰時,美軍打算空降臺灣山區,打叢林戰,又怕沒東西吃,於是從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長,又富維他命的百香果種子。多妙啊!原來的詭計,成為後業的恩澤。其實每個漁人撒下的餌,只要魚不被抓,那魚餌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恩澤。相反地,那些自以為「放生」是恩澤,卻在水庫放下食人魚的人,則造成生態失衡,成為了殺戮。 百香果的葉子很多,應該是個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來應該生活在花草之間的派蒂,大半輩子關在塑膠和玻璃的罐子裡,而今老了、將死了,理當回歸天地之間。 總認為「人定勝天」的西方人。在喪禮上會說「灰歸灰、土歸士(Ashes t ashes, dust to dust)。」表示人死,是回歸大自然,一隻小小的螳螂當然更該如此。 想到一位風水師說的——人死了,無論用棺木,或是火化了,裝進骨灰罐,總要與土地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頭、陶磁或木制的材料,並且放進泥土、水泥或石材的墓中,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的靈氣相通。產生調協風水的效果。 這不也是「灰歸灰、土歸土」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