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五〇


  派蒂果然十分高興,開始在百香果藤上攀援了。從下面一直爬,爬到花盆裡。

  那花盆看起來像個白色的小亭子。上面有著尖尖的頂,頂上一串鐵環,正好掛在花窗上。

  派蒂居然繼續攀到了「小亭子」的頂上,又轉過身,用屁股對準小亭子的尖端。然後,就不動了。

  我沒再理她。心想,或許因為她是「陰殺之蟲」,躲在亭子裡比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要死了,決定選這麼一個漂亮的地方,咽下最後一口氣。

  傍晚,我正寫作,女兒突然在書房外面一邊敲門,一邊大叫。

  打開門,小丫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見派蒂用她失去了腳趾的腿脛,勉強攀在小亭上扭動。

  她的四肢大概因為用力而顫抖,她的屁股則不斷抽縮,從那已經不怎麼飽滿的肚子裡,居然擠壓出許多黏液。

  我突然瞭解。派蒂這麼一位偉大的殺手,明明應該光榮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負重、苟延殘喘地乞食,是因為她對孩子的愛。

  綁在玻璃罐口的紗布,怎麼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雖然她在紗布上下了蛋,但是心不安。於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歸到外面的花叢,才放心地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藏下「她的愛」。

  我發現我面對的不是一個昔日的殺手,也不是一個垂死的老婦,而是一位偉大的母親。

  安寧 二月二日

  昨夜沒有送派蒂回粉紅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裡。我想這樣是比較合她的心意的,如同剛生產的媽媽,把孩子抱在胸前,讓孩子聽她熟悉的心音,讓母親胸口的呼吸與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蕩漾,也讓這母子作再一次心靈的溝通。

  然後,孩子就要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遠離。

  有幾個孩子不是主動地遠離父母,出去創他自己的家;又有幾個父母,不是先一步離開孩子,往生到另一個國度。

  生命本來就是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早上看派蒂,已經不再是倒掛的姿態,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花盆裡。她攀著花盆的邊緣看我,如同一個女子,倚著陽臺的欄杆,等待她的情人。

  她的臉確實老了,不再像年輕那麼飽滿。但是眼睛變得慈祥,好像另外有一種光彩、一種慵懶、一種柔情。

  使我想起老婆四十歲生女兒的時候,臉上沒畫眼影,也沒塗粉底,原來的雀斑都浮現了,卻看來亮亮的。由於生產時失血,使她變得蒼白,但在那蒼白中,另有一種喜氣。

  我把派蒂拿下來,喂她吃東西。她咬了一口,就停住,把頭轉開,凝視著窗外。

  晨光灑進來,照在窗邊一棵聖誕紅上。因為斜斜的逆光,那紅就看來格外豔麗了。

  老人,多半喜歡紅色,大概火力沒了,紅色能帶來溫暖的感覺。也可能是愛那紅色的喜氣,希望多活幾年。

  我便把派蒂輕輕放在聖誕紅的花瓣上。

  這去年感恩節買來的聖誕紅,居然一直撐到二月,還十分豐茂,寬寬的花瓣正好托著派蒂,如同一大片紅色的錦褥,上面睡著將逝的女人。

  這女人原是個平民,偶然落入豪門,遠離了她的桑樟家邦,便不曾回去,只遠遠地眺望,看著故鄉逐漸凋零、逐漸消失,消失在雪花深處。

  窗外的雪正開始下,細細地,像粉,慢慢、無聲地飄。

  垂死的派蒂,不知是不是回光反照,居然開始梳理,如同她年輕時的「當窗理雲鬢」。洗完臉,又舔她的鉗子,上面的刺仍尖,只是肌肉已經萎縮。像是垂死的老人,神志還清楚,也能勉強坐起來,但是手腳的尖端,已經逐漸發黑。

  這是「安寧照顧」。沒有呼天搶地的激動,也沒有愁容滿面的道別,只是靜靜地,讓將逝者安詳地面對逐漸來臨的死亡,也淡淡地向過去的一生道別。

  過去的都過去了。所有的是非功過,所有的興衰榮辱,乃至所有的失落與遺憾,都成為往事,只堪回味,不必哀歎。

  派蒂的臉面對窗外,冬天和煦和陽光正灑在她的身上。她逐漸放下雙臂,再把頭垂在雙臂之間。

  她的眼睛逐漸變暗,由原來的透明,轉成黑色。

  雪下得更密了。我對身邊的女兒說:「派蒂死了!」

  她突然掩著臉哭了起來。

  多麼狠毒的寵物,在它主人的眼裡,都是一種完美。

  我去找來一個裝墨的盒子。外麵包著秋香色的織綿,裡面鋪著紅色的絹布。中間原來放墨的位置,凹下去,正好讓派蒂躺在其中。

  女兒哭著,把小棺材放在地毯上,又去摘了些茉莉花、橘子花、聖誕紅和滿天星,放在派蒂的四周。我則用銀箔剪了一顆星星。放在派蒂的胸前,表示對她的贈勳。請不要怪我!試問,這世上哪個傑出的殺手,死後不會得到勳章呢?

  派蒂的雙手是向左右攤開的。我不要她抱胸,因為她已經用抱胸的方式,祈禱了一輩子,也貪了一生。我要她放下一切,空空地來、空空地去。

  既然從自然中來,還是回歸自然吧!

  我拉開後門。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平平的大地,沒有一點鳥獸的腳跡,甚至沒有風。

  我把派蒂的棺材,放在雪地上,又為她拍了最後一張照片。

  從相機的鏡頭裡望出去,似乎整個白皚皚的大地,都向她擁來。長青樹的影子,在午後的陽光下慢慢移動,移過派蒂的「遺蛻」,又移來紅紅的晚霞。

  好安靜,聽不到一點鳥鳴,或車子開過的音響。

  只偶爾傳來幾下尖尖蟋蟀的叫聲。

  在派蒂原來的玻璃罐裡,剩下的四隻蟋蟀是更開心了。它們不斷地追逐、嬉戲、打鬥,且以派蒂剩下的蟲屍果腹,每一隻都長得肥肥大大……

  ——全書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