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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三章 當殺手走到生命的盡頭

  氣短 一月三十日

  昨天夜裡下了雪,早晨拉開窗簾,卻是大太陽。這種太陽是假的,雖然因為樹葉全落光了,又經過雪地的反射,而顯得特別亮,卻連屋簷上垂的冰柱都無法融化。

  在北方最能感受季節的變化,也就是最能知道陽光的斜度。春夏秋冬,說穿了,都是因為日照的時間和角度不同造成的。

  我把派蒂的罐子,從書櫃移到窗邊,沐浴在一片早晨的陽光裡。夏天我是不能這樣做的,因為螳螂是「陰殺之蟲」,天生就愛躲在葉子下麵。而且陽光曬進玻璃罐,產生「溫室效應」,足以把派蒂烤死。所以只有到下午,陽光照不進窗裡,我才會把派蒂移過去。

  蟋蟀也一樣,它們更是屬於陰暗和夜晚的昆蟲,我手上的蟋蟀都是寵物商店特別培養的,所以能活在冬天。它們被我放在屋子的角落,倒也自得其樂,尤其公的,總叫個不停,有時候我抓它們喂派蒂,很殘酷地把蟋蟀瓶子就放在旁邊,看著派蒂捕殺,它們也不驚恐,仍然喝水、吃東西、唱歌。在這個嚴冬時節,本來就不應該有蟋蟀,它們能夠被生、被養,也就寫了被殺。「命運苟如此,且隨天地歌」。不歌,又如何?

  派蒂在罐子裡,看一片白皚皚的世界。她的老家——那棵牡丹花,早落盡了葉子,像是幾根枯枝,立在雪中。窗前的長青灌木叢,也凍得垂下了葉子。許多植物,能隨著溫度的變化,調整它們葉子的斜度,愈冷愈垂頭,像是卑微的奴隸,站在風雪裡,聽候命運的差遺。

  昆蟲都對陽光特別靈敏;過去我抓的小蟲,尤其是蜜蜂,放進派蒂的罐子裡,總是朝著同一個角度沖,那角度必定是太陽的方向。即使當天颱風下雨,陰暗得如同有日蝕,它們都不會認錯「太陽應該的位置」。我也就利用這一點,當派蒂站在某個角落時,就把那個角落對準太陽的方向,讓飛蟲們飛到派蒂面前,被吃掉。

  派蒂是不認方向的,如同人,有些人信天命、拜鬼神;有些人自以為是天命,甚至自己在扮演鬼神,也就不信這些冥冥中的主宰。小民們信法、守法、崇拜英雄;英雄們立法、修法,自己信自己。

  派蒂是英雄,很漠然地看她出身的故鄉,也很漠然地看雪地上的陽光。一個垂老的英雄,仍然不信天;一隻垂老的螳螂,依然是「陰殺之蟲」。

  派蒂是真老了,老得不再能攀上玻璃只能掛在紗布上。也可能因為紗布上有她的卵,她在守護著自己的孩子。多麼幸運的媽媽啊!當所有的螳螂媽媽都死了、掩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她居然還能搖動著自己嬰兒的床。

  昨天剩下的那只蟋蟀,已經被她咬死了,只咬死,沒吃下去。我就又丟進三隻,看看她的反應。

  三隻蟋蟀進了瓶子,還以為到了樂土,遍地的屍體,在它們眼中,或許是遍地的佳餚。只見它們在蟲屍間鑽來鑽去。冬天,開暖氣,空氣特別幹,那些蟲屍也就都被烤成了肉乾,當蟋蟀們走過時,發出「沙沙沙沙」的秋林朽葉的聲音。

  派蒂沒有動,只是回頭看了看,她的「雙鉗」不再舉起,而是向前伸。如同一個捐出一切的老人,等待那些受贈者,照顧她的晚年。

  當人老了,不再能出去買東西,甚至不再能出門,一切的金銀財寶,對他來說,也就沒了什麼意義。只是這讓我想起一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了一輩子,只進不出。臨死,突然大賣收藏。甚至手腳都不能動了,還躺在病床上和「買家」討價還價。據說,他趁著那口氣在,居然高價賣掉不少古董。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不賣,而由外行的子女,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他一定死不瞑目。

  不再舉起雙鉗的螳螂,就如同繳了械的神槍手,失去了一切的威武。也就如同受傷倒地的盜匪,連婦孺都會過去踹他兩腳。年輕時的死敵,在你中年成功時,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中年時的死敵,在你年老時,會給你加倍的傷害。新仇與舊恨,在你成功時,都不會出現;當你失敗時,他們則成為「摧枯拉朽」的力量。如同年輕時受的肉傷與風寒,年老時便要一一發作。

  蟋蟀們顯然看穿了派蒂,先在她的遠處走動,漸漸移到她的身邊。一隻帶頭的,不斷鼓動翅膀,發出尖銳的聲音。其餘兩隻也就忽左忽右地穿梭,像是發起一個抗爭的遊行。

  派蒂沒有動,冷冷地看著它們。有一隻跳上她的背,她也沒反應。蟋蟀則更加倡狂,甚至緊緊貼在她的身邊,用力拱她,尤其帶頭那只,更是沖來沖去,如同一個被神力附體的乩童。

  突然間,兩隻蟋蟀跳開了,彈起許多蟲屍的碎片。那只帶頭的不再尖叫,因為已經被派蒂狠狠鉗住。派蒂不斷移動四隻腳,大概希望站穩一點。那被抓的蟋蟀也就不停地踢,以為可以掙脫這老傢伙的掌心。沒想到老傢伙鉗子上的刺,仍然那麼尖。它愈掙扎,那刺紮得愈深。派蒂開始低頭咬,她嘴上的力量顯然也變弱了,咬了半天,才咬掉一隻翅膀。再咬頸子,蟋蟀的頸子粗,咬了許久,才咬斷一半。不知怎地,那半死的蟋蟀一跳,居然從派蒂的手裡掙脫出去。

  派蒂也不再追,歪著頭舔她的鉗子。沒想到,老得都快不能動了,她仍然要親吻自己的武器。當然,也可能那上面留有剛才蟋蟀的肉汁,多麼肥美的滋味!對於一個垂老的「吸血鬼」而言,刀鋒上留下的幹幹的血跡,仍然能使他陶醉。

  逃走的蟋蟀,已經不再是領袖,而是被遺忘的先烈。剩下的兩隻蟋蟀,又開始舞蹈。

  我想「派蒂活不久了,」便把瓶子裡剩下的另外三隻蟋蟀也放進罐子,造成六隻蟋蟀環繞派蒂的場面。

  我要看看當強人老去,他昔日的敵人是先報舊仇,還是先搞奪權。當革命發生,原來的執政者被推翻時,所有監獄裡的犯人,包括殺人、強姦的、貪污的,都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革命行動的支持者。他們都不再有罪,因為他們喊「判他罪!判他罪!」的聲音,比所有的人都響。他們曾經是「被迫害者」,當然有優先討債的權利。而一切的棋子都要重新安排,所有的勢力,都要被新領導人拉攏。

  看哪!暴君垂死了!被欺壓的人民終於起來了。一群蟋蟀在屍堆裡居然開始打鬥,一隻跳到派蒂的背上跳舞,另一隻騎在派蒂長長的腿上,且隨著腿滑下去,再抱著派蒂的腳,開始舔、開始咬。

  我趕緊把派蒂拿了出來,只是她的腳趾已經被咬斷一截,剩下空空的腿脛,如同細細的牙籤,立在我的手上。

  她不再對我使狠,眼神也不像以前那麼炯炯有神。頸子倒還靈活,依然東張西望。我發現她變了,變成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她不再抓、不再咬,兩隻鉗子輕輕落在我的指尖,柔柔的,如同撫摸。曾幾何時,她的武器已經變成一種溫柔的裝飾。

  女兒正在吃飯。我把派蒂遞到女兒面前:

  「派蒂愈來愈溫柔了,蟋蟀都欺負她,我們就把她放在外面養好了。」

  硬頸 一月三十一日

  昨天晚上,派蒂是在她那粉紅屋子裡度過的。一個垂死的婦人,重回年輕時戀愛的地方,不知有怎樣的感受。

  雖然她在這屋裡跟她的戀人做愛,也在那裡殺死她的愛侶。但如同垂死的武則天,差點斷了大唐的國祚,卻留下一塊空白的石碑,等待後人的刻銘與評斷。

  「我是不得已,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樣。」

  過去的宮廷裡,多少婦人用盡心機,像是泯滅天良一樣殺。為什麼?為了讓她的兒子能登基。她們殺、她們狠,不是為恨,是為愛。

  派蒂不也為了愛她的孩子,而吃掉丈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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