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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據說在做愛的時候,女人有更大的忍痛力,許多痛苦在那時都不知被什麼神經轉化,成為快感的一部分。「痛快、痛快!」「痛」也可以是一種「快」,或許「交媾」最能證明這一點。

  不知「初試雲雨」的派蒂會不會痛,又會不會痛快。倒是小女兒急死了,說派蒂被欺侮了。許多年幼的孩子在不小心撞見父母做愛時,都會以為爸爸欺負了媽媽或媽媽欺壓了爸爸。如同大哭常聽來像是大笑;大笑又常笑出眼淚。「叫床」有時確實像被欺負、被虐待,或叫救命的聲音。怪不得常有人報警,說鄰居家有人驚叫,敲開門,才見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女在喘氣。

  「這叫作『交尾』。」我對女兒解說:「你沒看見嗎?它們的尾巴接在一起。這樣,它們就會生小孩子,所以那不是欺負,是相愛。」

  正說著,就見派蒂的嘴一直動、好像在接吻,順著公螳螂的背,向上吻,吻到了頸子。狠狠地吻,天哪!她居然咬住公螳螂的脖子,而那公螳螂竟笨得不知躲避。

  不過十秒的時間,公螳螂的頭已經被咬下來了。派蒂沒有用手幫助,靠嘴旁邊的「會動的小須」幫助,把公螳螂的頭,在嘴裡轉來轉去,繼續咬,咬掉了半個頭,把「臉皮」扔在地上。

  沒了頭的公螳螂依然緊緊抱住派蒂,絲毫沒有改變原先的姿勢,肚子也還一抽一抽地,在注射精蟲。

  派蒂開始轉頭,咬公螳螂的肩膀以下。上次她咬死「客人」,沒把上半身吃光,我相信因為那裡是螳螂外骨骷最堅硬的地方。

  可是這一次,她居然一直咬,而且全都吃下去了。大家屏息看,可以聽見卡吱卡吱的聲音。咬到了上肢,也就是鉗子和上身接觸的位置,一隻鉗子掉了下去,發出「答」的一聲,可見有多硬。但是派蒂沒放過另一隻鉗子,居然像吃餅乾一樣,全部吃光。

  老婆首先看不下去,罵一句「殘忍」,掉頭走了。岳父也跟著離開,還一邊笑、一邊搖頭。我也叫小丫頭去做功課,說等下有精彩畫面,再告訴她。

  叫了好幾遍,小丫頭才如夢初醒問:「派蒂為什麼要吃她丈夫?」

  我怔了一下,不知怎麼答,就搪塞他說:「是她丈夫要送給她吃。」又說:『你沒看到派蒂咬他,他都不躲嗎?螳螂跟人不一樣,它們用另外一種方法,表示自己的愛。」

  小丫頭聳聳肩,走了。對於一個六歲多的孩子而言,把伴侶活活吃掉,在新婚之夜,殺掉自己的丈夫,是絕對難以理解的。

  其實我剛才對女兒說的並沒什麼錯。

  許多昆蟲都會在交配時,把伴侶吃掉。也可以說是那伴侶主動送上口,或消極地不逃避,寧願被吃掉。

  被吃的都是公的,母的不能被吃。如同電影,主角不能半路死掉,死掉就沒戲演了。

  母的吃了公的,母的繼續存活,生下蛋,使後代得以繁衍。本來嘛!男人何嘗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小,犧牲自己的性命,只是昆蟲犧牲的方法不大一樣罷了。

  當然它們一定有犧牲的目的。譬如澳洲一種「紅背蜘蛛(red-backed spider)」在交尾時,公蜘蛛會主動把身體送到母蜘蛛的嘴裡,讓「她」吃,還有一種公蟋蟀(sagebrush cricket),會把自己的翅膀送給母蟋蟀吃。又有一種公蝗蟲(kaiydid),會製造一團好吃的「膠狀物」,在交尾時送給母蝗蟲吃。它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是希望延長交尾的時間。因為據研究,交尾時間愈長,愈多卵能夠「受精」,也愈能繁衍出健康的後代。

  另外我們可以假設,雄性的昆蟲把自己的身體或營養品送給雌性吃,是為了「給太太進補」。某些雌性的昆蟲也似乎天生知道應該吃掉自己的愛人。甚至無論餓不餓,都得吃。

  瑞典的科學家曾經把母蜘蛛分成兩組,一組不給吃,讓它餓;另一組喂得飽飽的。然後讓它們交配,居然兩組咬死「愛人」的比例相同。

  「愛他,就是把他吃掉。」不是也有些女孩子,會在愛到極致的時候對男朋友說:「真想把你裝在小瓶子裡,帶在身邊」嗎?許多年前,有位日本留法的學生,不是也把女朋友殺掉,還將重要位置的肉,收在冰箱裡,當生魚片享用嗎?

  愛是佔有的,最實在的佔有,就是使他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愛也是犧牲、奉獻的,為了下一代的繁衍,為了在荒涼的時代,使自己的愛侶,有足夠能力養育自己的下一代,無論人或昆蟲,都可能犧牲自己的性命。

  我一直把派蒂的盒子放在面前,一邊做我的事,一邊在重要關頭作寫生。我發覺寫生有時還是比攝影好,因為沒有「焦距」的限制,可以畫出每個「細節」。

  從下午六點到夜裡十一點,都沒什麼變化,派蒂咬掉大半個公螳螂的上身,就不咬了,因為她彎不下身繼續咬。

  也如同暑假時,在花蓮機場,陳維壽老師說的,那公螳螂沒有了頭,似乎反而更快樂。快樂地繼續抽縮自己的肚子,享受魚水之歡;也快樂地享受自己犧牲的快樂。

  十二點三十分,我最後一次看它們。

  交尾已經結束,派蒂抓著公螳螂的身體,正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屁股裡有公螳螂的精子,她的肚子裡有公螳螂的身體。這是多麼完全的擁有!她擁有了他的「精」、他的「愛」、他的「身體」,以及他的「生命」。

  然後是——他的孩子。

  抬頭相 十一月十一日

  早上一睜眼,就沖到書房,因為我太好奇了,我要看看派蒂能不能把她丈夫完全吞到肚子裡。

  派蒂正倒掛在蓋子上,一動也法動。我從下往上看,看到一個大大的肚皮。

  再往下看,看盒底有沒有剩餘什麼殘肢斷腿,居然除了昨天不小心掉下的一隻鉗子、一張「臉皮」,和四片薄薄的翅膀,什麼也沒剩。派蒂已經把她丈夫吃得精光。

  不浪費食糧總是好的,包括不浪費丈夫的屍體在內,這使我想到以前一位法官說「人死了,就不再是生命,而成為物。但是不能因為親人的屍體成了『物』,就把他拿到市場,切塊,當肉賣了。親人的屍體只能作『祭拜的標的』。」

  螳螂顯然違反了這善良的風俗。可是從生物的角度想,母螳螂把公螳螂吃掉,非但除去了那個「完成傳宗接代使命,便一無是處,只會浪費糧食」的傢伙。又能當作一種營養品,讓下一代長得好,不是很完美嗎?

  小時候吃飯時,大人總警告:「不要掉飯粒,免得將來取個麻臉的媳婦。」長大一些,他們又改口,說「粒粒皆辛苦」。所以即使我撐死了,也不准下桌,非吃光不可。

  這觀念一直影響到今天。

  看女兒剩飯,我會不高興;每次我吃肉,就算吃不下了,還硬撐。只是而今我想得跟以前不一樣——

  女兒剩飯,我會想「你是不是吃得太少了?怪不得這麼瘦。想辦法多吃一些!」

  自己吃肉,我會想「這肉是由活生生的動物,犧牲它們生命所提供的。雖然只是小小一片,如果從我身上割下來,會多麼痛?所以,我不能浪費,既然吃,就要吃光。」

  同樣的道理,既然丈夫犧牲了性命,給派蒂吃,她就應該好好吃光、好好生出健康的下一代,完成丈夫的遺願。如果只咬兩口,把頭咬斷,就不再吃,反而是「不仁」了。

  我前後左右地轉動盒子,看派蒂的肚子有多大,想一整只公螳螂,如何通過那細細的脖子,和窄窄的胸部,進入她的腹腔。她的肚皮都撐得透亮了,顯現出「一格、一格」,有點像鱷魚皮的紋理。昨天張得大大的「屁股」,現在又合了起來,相信裡面一定有許多卵,正在受精、正在成長。算起來,它們做愛一共做了九個小時,應該夠長的了,也必能孕育出不少後代。

  我開始為她的生產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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