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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丟進一隻蟋蟀,它沒立刻出手,可能一輩子沒見過蟋蟀。我開始有點為他操心,它那麼土,又那麼小,派蒂會不會看得上呢?

  但我也想到以前養的大鸚鵡,有一次在屋子裡飛,撞到玻璃鼻子上滲出鮮血。我把手臂放在地上叫它,它慢慢走過來,站上我的手臂,居然一點沒有驚慌的樣子。

  強鳥、強蟲和強人,都一樣,他們臨大事而不亂。

  我看這只新螳螂,就有大將之風。

  果然,隔了一下,它很輕鬆地出手,就把蟋蟀抓住了,而且開始吃。只吃一半,就扔在罐底,開始洗臉。

  公螳螂和母螳螂進食的習慣不同。公螳螂只要吃飽就行了;母螳螂則為了以後能懷更多的孩子,而要不斷地吃,長得愈大、愈胖、愈好。

  「跟人類一樣!」我對兒子說:「我確定這是只公螳螂!」

  殺夫 十一月十日

  雖然它們倆好像並不「來電」,我還是決定讓它們今天成婚。我不能再等了,派蒂的肚子已經很大,裡面一定有很多卵等著受精,據書上說母螳螂即使不能找到公螳螂交配,還是會產下「處女蛋」,看來,一樣是卵,卻不會孵化。所以我必須把握機會,及時讓它們交配。

  派蒂的塑膠房子是粉紅色屋頂,不用「結彩」,也自然有一種喜氣。新郎官雖然跟新娘比起來有些瘦小,但是顏色特別綠,又擅長飛翔,力量也驚人,往優點看,算是差強人意了。許多動物都是母的比公的塊頭大,因為母的要懷孕、要帶孩子,必須有強大的本錢。其實人也一樣,女人的乳房比男人大,骨盆比男人寬,皮下脂肪比男人厚,心臟力量比男人強。女人也因此比較耐寒、耐餓,且活得更長。你看那老人院裡,多半是女的;在街上也總看到老太太攙老先生。不是男人要被伺候,是因為男人總是「早衰」。

  女人改善體質的機會也比男人多。男人天生如何,大約生下來就不太能改變,大不了用藥補,改善一點體質,但是女人不同,她們有生育的機會。我不知看過多少原本身體孱弱的婦人,從懷孕就不同了,生產之後更不一樣。身體突然變大兩號,中氣也變得渾厚。生育改變了骨盆的寬度,改變了賀爾蒙,一個人突然要承擔兩個人的「開銷」,整個體質都產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生育也可能改變女人整個的「人生觀」,許多雄心壯志一下全不見了,只求孩子長得好。從某個角度看,一個娃娃可能扼殺了一個才女,從物種進化的角度看,那是上天賦予的「母性」發揮。常聽人感慨某婦人學歷多高,後來成為家庭主婦,真是可惜。為什麼不想這個高學歷的母親,可以把她的學問發揮在孩子身上?

  這個世界之所以可愛,或者說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不斷進步,並不因為大家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反而由於各人有各人的特質。

  有些孩子從小沒人管,大天光著屁股在街上跑;有些孩子是天之驕子,每天由大人「提著衣領」走路。有些孩子從未接受家庭的薰陶,有些孩子則是幼承家學。前者有前者的成就,後者有後者的特質,恐怕同樣一件事,他們思想起來就是不一樣,做起來更有差異。這差異是好的,它使人類文明能夠不死板,而呈現「多樣化」。

  同樣的道理,不門當戶對的聯姻,也能造成多樣化。

  現在我的派蒂要舉行「喜禮」了。在山野裡長大,天性淳樸,又身手矯健的公螳螂,將要與我受過高等教育,精明幹練,且嗜血愛殺的派蒂小姐結婚了。他應該高興,我的派蒂雖然「閱人無數」,但依然是「處女」。

  交合,是一切生命的起點,也是最見不到物種差異的地方。沒有錯!人類的交媾早期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是由「後面」進入。因為兩個都站著,而且雄性站得高、看得遠,才能隨時警戒、隨時逃跑。只有到了晚期,才發展出面對面擁抱的交媾動作。眼睛能對著眼睛,胸部對著胸部,下面又緊緊相連,靈魂之窗和所有的「性感帶」都相對。又因為擁抱而有安全感、從屬感,多美啊!這是人類最值得向其他動物炫耀的一項特長。只是,這種做愛的動作,也最危險。

  我沒見過螳螂交尾,相信也脫不了那種雄性從後面進入的形式。似乎大多數的動物,在交配之前都會經過一番追逐,甚至打鬥,打得頭破血流,再半推半就地搞在一起,這種暴烈的動作,對某些人有特別的刺激。因為「性」常是征服的「目的」,也總是征服後的「戰利品」。有些人甚至喜歡「三人行」。前幾年,美國有個員警,就常教老婆勾引別的男人上床,自己躲在衣櫃裡觀賞。此事上了電視,連播好幾個禮拜,兩個人因此大出風頭。但據心理學家分析,許多動物在性交時,如果同時有其他競爭者,會射出更多數目的精蟲,以提高自己「後代」受孕的可能性。或許這也是對某些人而言,「三人行」更能產生刺激的原因。

  午飯後,我先清理了書桌,把裝新郎新娘的兩個盒子並排放著,使它們能由相互顧盼間,培養些情緒。其實自從抓到公螳螂,這兩天除了分別餵食的時間,我總是將它們的盒子放得很近。我相信它們分泌的費洛蒙,早已穿過盒子上的通氣孔,作了溝通。

  只是,它們依然各吃各的,各睡各的,甚至彼此連正眼也不曾相看過。現在還是這樣,使我不得不懷疑,它們可能不同種,所謂「風馬牛不相及」,根本無法產生情感。

  三點半,這是我平常開始創作的時間,我一打算為派蒂的婚禮多浪費時間,也不奢望它們有什麼美麗的洞房花燭。只想早早把它們送作堆。至於下一步,就靠小倆口自求多福了。

  「聽新房嘍!」我把每個人都叫來:「派蒂要圓房了。」

  大家反應都不熱烈,只有女兒最先跑來問「什麼叫圓房?」

  「圓房就是結婚!」

  「好棒哦!好棒哦!」小丫頭開始又叫又跳:「派蒂要結婚了。」接著東張西望:「但是誰作花童?」

  「我們大家都作花童。」

  老婆慢吞吞地走來:「屁螳螂!還要什麼花童?連是公是母都弄不清,只怕又把新來的給吃了。」

  「那也很好啊!反正不是結婚,就是大筵。總是好事。」我一邊說,一邊把公螳螂的盒蓋打開,他正攀在蓋子上,所以跟著蓋子被提了起來。

  我又打開派蒂的蓋子,把公螳螂的蓋子蓋在派蒂上面。這樣做,等下公螳螂就可以走下蓋子,和正站在盒底的派蒂相遇了。

  我開始大聲哼「當,當當當」的結婚進行曲。只是才哼了一個小節,就發現盒子裡發生了「大變化」。那只公螳螂不知是自己跳下去,還是被派蒂一把抓下去,兩隻螳螂已經糾纏成一團,派蒂的鉗子正好鉗住了公螳螂的頸子。

  「不要打!不要打!」我掀開盒蓋,打算勸架。這瘦小的公螳螂哪裡會是派蒂的對手?但再不是對手,也不能像只馬蜂,飛到派蒂的面前,就無聲無息地送了命吧!

  我動手去拉派蒂的鉗子,希望能為公螳螂解困,但是還沒碰到,就住手了。因為我看到公螳螂的尾巴已經塞進了派蒂的屁股之間。

  天哪!我怎麼能相信,這兩個從來不曾相看一眼的傢伙,居然一拍即合,二話不說就上了床。難道它們早就暗通款曲?抑或是乾柴烈火,無須煽風而一觸即燃?

  公螳螂是在上的,尾巴成為一個大轉彎,彎向前,伸進派蒂的屁股。

  派蒂的尾巴原來是尖的,現在上下張開,好像個開口的大水壺,半徑差不多有八毫米。公螳螂的尾巴紮得不淺,已經緊緊地密合,像是吸在了一起。

  公螳螂的頭雖然被派蒂鉗著,很不自然地斜向一邊。但是尾巴仍然不斷地收縮,像是正往派蒂的身體裡注射自己的精子。

  突然派蒂鬆開手,一扭,上半身由下方抬到了公螳螂的側面,再出手一鉤,壓住了公螳螂的背。

  兩個傢伙成為了X形,絞在一起,就下半身而言,是公螳螂在上;就上半身而言,以是派蒂在上。

  下面的八條腿也是相互糾纏的。一個踩著一個,似乎說「你不准我動,我也不准你走,要死一起死。」使我想起在空中交尾的蝴蝶,一邊交尾、一邊飛,你把它們網下來,還捨不得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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