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四一



  §第十一章 當殺手愛到心深處

  賤之生 十—月八日

  今天真是了不得的好日子!因為有了大喜的消息!

  事情是這樣的:

  已經是深秋了,院子裡的楓葉,由豔紅轉為檸檬黃,然後紛紛飄落。這種日本丹楓跟加拿大糖楓不同,小小的葉子不含什麼水分,落在地上沒幾天,就一一卷起來,輕輕的、柔柔的,走上去軟軟的。

  還有那十幾公尺高的法國梧桐,葉子還來不及變色,就被明年春天要長出來的葉芽,給頂了下來。好像小孩子換牙齒,是新牙的「尖」,頂掉乳齒的「根」。

  滿園都是落葉,已經看不到原來的草地。園丁用一種強力的吹葉器,把配葉吹到一處,再打包,運上車。可是人剛走,一陣風來,就又落滿了。

  最糟的是屋頂,落葉沒人清理,就往天溝裡積,塞住出水口。一下雨,屋子四周便成了瀑布。如果再不清,冬天天溝裡結了冰,再下雪,再結冰,愈積愈厚,當解凍的時候,就會往屋簷裡「倒滲」,造成漏水。

  趁兒子回來。今天下午,我特別拿了幾個大垃圾袋和兩雙手套,叫他一起到屋頂清天溝。

  從去年深秋到現在,整整一年了。早期積下的葉子,都已經腐爛。從最上面下手,先是豔麗的霜葉;再來是泡爛的朽葉;再往下,則是黑黑的稀泥。

  每年看園丁一車運走配葉,我都好擔心,覺得大地滋養了樹林,樹木長出葉子,理當落葉歸根,再化成養料,回饋給大地。如今葉子年年落,又年年運走,這土地不是就要愈來愈貧乏了嗎?

  有一陣子,我特別在後院挖了一個大坑,把所有的朽葉、爛草,全堆在坑裡,再蓋上土,使它們化為養分。沒想到,前一年堆得高高的土坑,第二年居然一點點下陷,挖開來,雖然看到黑色的腐植土,但不過薄一層。

  原來樹葉變回土壤,只有一點點。也可以反過來說,一點點土壤,經過植物的光合作用,就能變出千千萬萬的樹葉。

  蹲在屋頂上清理天溝,看到這黑色的爛泥,可以知道其實樹葉總是在落,隨落隨爛,才能積出這許多。也才驚覺自己已經有許久不曾好好清理天溝,也不曾在家度過深秋了。

  我們把朽葉爛泥抓進垃圾袋,裝滿了,再把袋子扔到下面院子裡,等會兒一起收。

  「把爛泥儘量清乾淨,免得愈積愈多。」我叮囑兒子。

  他突然大叫著伸出手給我看:「天哪!天溝裡居然有蚯蚓!」

  果然一條蚯蚓,在他手裡蠕動。

  「扔進袋子。」我說。

  他沒照做,把手伸長,扔到下麵的花圃。

  「也好!」我說:「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這天溝裡來的。說不定從小被鳥銜上來,掉進天溝。從來不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還以為天溝就是世界。你這是送它回故鄉!」

  我們繼續清理天溝,沒再看到第二隻蚯蚓。倒是由這蚯蚓,想到不少事情。

  兒子提到他來自阿拉斯加的同學說,那裡有很多挖礦之後留下的大坑,後來積了雪水,變成池塘,沒人管,卻出現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魚?」兒子自言自語地說。

  我則想到巴哈馬群島「藍洞(The Blue Holes,),在石灰岩形成的數百英尺深洞裡,住著各種魚蝦。它們有些是千百萬年前,在某一個奇特的海嘯之後被沖進岩洞;也可能是從地上的小裂縫,不小心鑽入其間。

  微乎其微的機會,幾條小小魚,遊進海床的一個縫隙,接著地層移動,封閉了那個縫隙,再也游不回大海,只好安安心心地留下來。

  不再有潮、不再有浪,甚至不再有陽光。它們也漸漸不再需要眼睛,成了瞎子,甚至不知天地何在,居然能肚子朝上、倒著游水。

  這些都是卑微的生命。億萬年來卑微地活著,目的只是使自己的生命能夠延續。跟那些偶然落入深洞,就世世代代過下去,不再知道外面世界的生物比起來,這屋頂的蚯蚓又算得了什麼?

  想想派蒂,真還算是幸運,她在被抓進屋子之前,不知已經面對了多少同類。就算那些同類都被她殺了,她畢竟見到了它們。但是,有多少人們的寵物,可能是貓、可能是鳥,從生下來,甚至沒有孵化,就到了人類的手裡,然後關在屋內,終其一生,竟然沒有機會見到同類。

  如果有一個孩子,在某種超能力的主宰下,被獨自養大,一生沒見過另外一個「人」。你說可悲不可悲?而當有一天,他居然看到了「人」,那將是多大的震撼?

  「派蒂大概找不到丈夫,要做一輩子處女了。」我說。

  「就算找得到,她還有興趣嗎?」兒子笑道:「只怕太老了吧!」

  這世上的事,就如此神妙,使你不能不相信命運。正說著,我突然大叫一聲:「不要動!」

  一隻螳螂就停在兒子背後的瓦片上。好像老天聽到我們的對話,立刻丟下來一隻。我伸手抓了一個空垃圾袋,慢慢走過去。我已經知道螳螂的個性,所以有把握,只要把袋子罩上去,它就跑不掉。

  垃圾袋是黑色的,質料很薄,我怎麼也撐不開,乾脆用抓蛇的方法,把手伸在袋子裡面去抓。

  一寸一寸靠近,它早看到我,應該會舉起爪子攻擊,只要它一出手,我就把它攥住。

  但它沒有舉起雙鉗,卻伸開了翅膀,露出裡面紅色的薄膜。然後,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它居然騰空飛了起來,先往上升,直直地升高,再朝下面的樹叢飛了過去。

  「爸!你為什麼不撲它呢?」兒子叫。

  「我忘了!」我說。應該說我是怔了,因為我還沒見過螳螂飛。它飛得那麼安靜、那麼穩,甚至應該說「那麼慢」。

  我回過神,叫兒子盯著它落下去的小樹。注意它的動靜。接著由陽臺的門,沖進屋裡,再飛奔下樓,又去拿了透明的塑膠袋,跑進院子,到那叢樹前。

  「它沒有動,還在那兒。」兒子喊。

  我已經看到了。這次沒有遲疑一袋子就罩了下去。

  走進書房,兒子也跟了進來,幫我把它放進新買來的圓盒子。

  它居然沒急著往外逃。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站在盒底,連喘息都沒有。

  螳螂是會喘息的,可以由肚子看,一張一縮地動。這螳螂的肚子很小,身子也比派蒂短許多。「我相信它是公的。」我說。

  「為什麼?」兒子問。

  「因為書上說公的比母的小,而它比派蒂小。」

  「大概是餓小的。」

  「不!是公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