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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章 柳晴花明·絕處逢生

  蔫土匪 十一月四日

  雖然昨天夜裡四點才睡,早上卻十點就醒了。走出臥室,屋子裡靜悄悄的,拉開冰箱,連牛奶都沒了。想到昨晚老婆說今天要帶三位老人家一起去買菜,中午順便帶漢堡回來。

  只好又回去睡,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心事。想派蒂也一樣沒有食物,兀自攀在罐口的紗布上不知道是否也在睡覺?或在想心事?

  當所有的蟲子都死光了,作為一隻螳螂,就算能不餓死,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許多人都「恥為天下第二名手」,不為冤仇,也無宿怨,只因為你是可以與我爭雄的人,為了證明我最強,我就要跟你鬥,把你解決,從此確認我是「東方不敗」。

  看看派蒂,她的屋子裡滿地的蟲頭、蟲肢,每個進來的昆蟲,就算跟她差不多,甚至比她還高大,都死在她的手下。她證明了自己是「東方不敗,只是這「不敗」,又如何。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或許正是描寫這種人的心理。兩個搶匪,聯手出擊,搶到了金銀財寶;當天晚上,雖然四野無人,敵人全都死光、跑光了。兩個人相對,反而睡不著——各自防著對方。

  那些超級強國也一樣,唯恐敵方先發動核子攻擊。便聯合盟國,處心積慮地冷戰,用盡辦法分裂敵人。拆掉他的核子彈頭、移開他瞄準的同標、甚至降下他的旗子、害死他的人民。只是,當這目標達成,原來的盟友又可能成為了新的「令我寢食難安的敵人」。

  所以這世上的武器永遠禁不了。國要與國鬥、族要與族鬥、人要與人鬥、一家人也要爭鬥。各種動物、昆蟲,更在進化中不斷改進防禦和攻擊的能力。防禦自己被別人獵殺,也攻擊別人、獵殺別人。就算人類,原來強大的「犬齒」退化了,不再能狠狠地咬,但從另外一個角度想,人是用大腦改進獵殺和防循的技巧。不再當面鬥刀鬥劍,並不表示變溫柔了,而是避免了正面的肉搏,卻在按鈕時,能更狠毒地置對方于死地。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什麼是「適者」?適者是禁得起被殺,又懂得去殺的生物。

  與世隔絕的「烏托邦」,只怕非但不能造成物種的進步,而且會造成退化。

  原產模裡斯的「渡渡(Dodo)」,因為生活在沒有天敵的小島上,明明可以是會飛的鴿子,卻長得又大又胖,胖得飛不起來,胖得被後去的歐洲人一一殺死,殺得絕種。多少原始民族,原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好好地生活,當文明人跟他們接觸,他們就大量死亡,只因為接觸到過去從來不會面對的疾病。如此說來,生物的進化應該感謝競爭;更露骨地說——應該感謝「殺」與「被殺」。

  派蒂是殺手,是天生的殺手。你看,她獨自在罐子裡,雖然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依然轉著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凡獵殺型的動物,都擅長挨餓,因為素食到處都有,葷食卻要靠運氣。獵殺的動物在饑餓時非但不會「韜光養晦」,反而更為兇暴。胃囊空了,頭腦更為清醒;身體瘦了,速度更能加快。也正因此,它們捕殺的力量會變得更強。

  人也是獵殺的動物。要跟人談生意,千萬別在他饑餓的時候。吃飽了什麼都好談,餓肚子最容易冒火。同樣的道理,也不要認為那些不如意的人比較溫馴,他們能咬的時候更敢咬,他們吃的時候能不吐骨頭。所以孔子會說「小人窮斯濫矣」。西方更有一句名言——「謹防那些一無所有的人。」

  現在的派蒂真是一無所有了,她的肚子已經縮得小小的,真難想像當年,「一次殺七個」時的偉岸豪情。但顯然她是更警戒了。昨天下午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當我太太從容廳遠遠走過去的時候,她居然盯著看,還曲著雙鉗,作成一副要攻擊的樣子。敢情她餓得想吃我老婆?真是「癲蝦膜想吃天鵝肉」。

  想到「天鵝肉」,我心一跳。對!雖然找不到外面的蟲,但喂她吃一點豬肉、牛肉總可以吧!

  正好老婆買漢堡回來,我就一邊吃漢堡,一邊分了些牛肉給派蒂吃。

  怕被她鉗到,我特別拿了一支牙籤,插著一小塊牛肉放在她面前。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味道,她雖然作出攻擊的樣子,卻沒有行動。我猜她是不愛「文的」,愛「武的」。誰都知道螳螂不吃死的東西,否則現在罐底還有那麼多蟲屍,她早可以撿起來吃。

  螳螂就像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在落難之際,也不向人乞食,甚至你施捨它,都要作出向它「上貢」的樣子,使它有「尊榮感」,它才會接受,這也好比「打政治球」,你即使要讓對方,也得裝作接不到的樣子,否則非但得不到友誼,還會傷到對方的自尊。

  於是我收回牙籤,重新調整姿勢,左搖右晃地向派蒂逼近,看她舉起武器要攻擊了,又突然閃開,擺前擺後地作成飛翔躲避的樣子。她果然精神大振,站穩腳步,跟著我牙籤上的牛肉,擺動她的上身。出手了!天哪!真快,我的牙籤空了,牛肉已經到了派蒂的手裡。

  但是她夾著肉,還沒放進嘴,就又一鬆手,扔了。

  是由於味道不對?還是因為一到她手裡,那牛肉沒了我的操縱,派蒂覺得是死的,就不感興趣了?怪不得她要吃蟲,昆蟲有個本領,就是可以頭身都被咬掉,只剩一小塊軀體連著一條腿,那腿都還會掙扎。

  為什麼有些動物只挑活的、會動的吃呢?

  我想起「兩個朋友和狗熊」(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的寓言故事。逃不掉的人躺在地上裝死。狗熊看看,以為死了,就逕自走開。我以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由螳螂的習性看,如果我是小蟲,遇到螳螂。或有一天我去外星球,遇到一個特大的螳螂,我豈非只要不動,就能逃過一劫嗎?

  也怪不得許多蟲會裝死,尤其是甲蟲類,常常你一碰它,它就直直地掉在地上,而且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等你不注意,突然六肢亂擺,一翻身,飛了!

  美國小孩在玩耍時常說「扮只負鼠(play an opossum)」,意思是「裝死」。據說那「負鼠」一碰到人抓它,就會裝死。我相信無論甲蟲或負鼠,它們都不是存心裝,而是與生俱來地會昏倒。這「昏倒」使它們世世代代度過許多劫難,也漸漸發展為本能。許多人(尤其是女人)遇到大的打擊,會昏倒,或許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想想,「痛不欲生」和「不省人事」,當然後者對身心的傷害較少。

  我決定改變方法。

  第一,我去冰箱拿了一塊小小的生牛肉,因為生肉較接近昆蟲肉。而且生肉比較有勁,不像漢堡牛肉,一碰就碎。

  第二,我扔掉牙籤,換成鑷子。因為鑷子夾得緊,而且當派蒂抓住的時候,我還可以不放手,跟她搏鬥,免得她失去了興趣。

  看吧!她果然興趣大增,開始忽前忽後地跟我戰鬥起來。我還故意用肉去撞她,把她撞到地上。她一躍而起,接著沖過來,又跟我的鑷子打成一團。

  她一定心想,天哪!遇到平生最大的敵手,她也一定會非常興奮,哪個英雄不會為「棋逢敵手」而高興呢?如果天天跟庸才交手,不但會覺得沒意思,只怕久了,自己也會變成庸才。

  在和派蒂交手中,我才瞭解她的力氣有多大。過去聽說螞蟻力量大,能搬運比它身體大十幾倍的東西。但我想,螳螂的力氣更大,大到我居然得費一點力氣,才能把她拉到嘴邊的生牛肉、硬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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