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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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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解開橡皮筋,拿下紗布,把曼陀羅枝子,從派蒂的罐子裡拿出來。讓新螳螂和派蒂遭遇的時候,無論相親或相殺,都能有個較大的空間。 在這麼做之前,我也經過一番考量。想到古羅馬的鬥獸場中,加了許多山丘、樹叢,使那打鬥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於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許多樹枝樹葉的阻擋,必須追來追去、躲來躲去、抓來抓去。甚至滾到樹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勝負,我何不也佈置這麼一個「自然的場景」,讓它們表演呢? 只是,這罐子實在太小了。為了便於觀察,也為了使它們「窄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各種阻礙。 我甚至想,是不是應該讓派蒂出來,進入巧克力的盒子。那裡更小,更容易滋生愛苗,也更容易產生衝突。這世上,無論人或是其他動物,數目增加太多,地方變得太擠,就會發瘋、就會亂性、就會打架。連我在捉蟲的時候,都有這樣的感覺。 記得有一次,我先在塑膠袋裡捉到一隻大黃蜂,才轉頭,又發現一隻又圓又大的「紅蜘蛛」,於是再把蜂蛛抓進了袋子裡。 大概是生物的默契,它們兩個一進入塑膠,就各據一方,准也不理誰。但是當我把袋子愈縮愈小,讓它們擠在一起的時候,戰鬥就開始了。 還有一回,我同時抓了兩隻大黑蜂,把它們擠在一塊,兩個就抱著纏鬥,我試著找開袋子,把袋子扔在地上,看它們是不是就不打了。 它們還是打。甚至我等得不耐煩,跑去看報,看完回來,它們還在裡面打。 於是,我又封起袋口,拿進屋子,把它們全放進派蒂的罐子。這使我想起兒子有一次跟朋友到海邊捉螃蟹,回來講:一堆螃蟹,只要拿起一隻,就能連帶捉起許多隻,因為它們會一隻鉗著一個,似乎說「我脫不了身,你們也別想逃,要死一起死。」 據說「多苦難」的民族都有這種螃蟹的美德。 下午三點鐘,女兒放學了,也是兩隻螳螂準備遭遇的時刻。 我每天特別等女兒放學,讓小丫頭看派蒂吃蟲是有道理的。她看到的固然是「血淋淋」的畫面,但這正是大世界的縮影。我也不認為「看殺」會造成她殘酷的感覺,反而發現她會因此表現「愛」。 愛是很特殊的,它有時候甚至褊狹得讓人害怕。有一次看派蒂咬一隻蝗蟲,蝗蟲的內臟被咬出來了。小丫頭不但不覺得噁心,還高興地說:「好吃!好吃!」似乎為她的寵物能夠吃到這麼一個又大又活的蝗蟲而高興。 還有一天,看那派蒂吃完馬蜂在舔嘴,小丫頭居然讚美地說:「她好漂亮,她的嘴是紅的,是不是搽了口紅?」 她顯然覺得這只三角頭的派蒂是個美女。 愛就是這樣,可以使正義、公理,都閃到一邊。別人的悲劇在我們的眼裡,可以是喜劇。別人的父母不是父母,別人的子女也不是父母生的。別人既然跟我敵對,就該殺。殺敵是聖戰;「射人先射馬」是聰明的戰法;誘敵先捉他的「家小」,也沒什麼不義。 養老虎的喂虎吃雞;養雞的喂雞吃蟲;養蟲的喂大蟲吃小蟲。每個人都從他的本位出發,不必往上想,也不必往下想。 如果有一隻雞,把我的派蒂吃了,那還得了?但是如果派蒂吃了別人寵愛的蟋蟀,又該怎麼說? 把新螳螂放進罐子之前,我問女兒:「如果新螳螂把派蒂咬死了,怎麼辦?」 「把新螳螂殺掉,為派蒂報仇。」小丫頭咬著牙說。 我又問:「那如果派蒂咬死了新螳螂,怎麼辦?」 「那就太棒了!」小丫頭拍著手。 「為什麼不想,如果新螳螂咬死派蒂,我們可以把新螳螂看成派蒂,也叫它派蒂,我們還是有一隻螳螂呢?」 「不!」小丫頭大聲喊:「派蒂是我的寵物!」 殊死鬥 十月九日 現在是淩晨五點半,派蒂的玻璃罐正在我前面。昨天晚上的風暴已經結束,裡面平靜得如同外面的樹林。 過去這一天,讓我學到不少。大約人們在面對戰爭和死亡的時候,都最不能思想,也最能思想。所以戰爭常是新思想的催生者。一次大戰時查拉(Tristan Tzara)的「達達主義」(Dadaism)這樣產生;二次大戰畢卜索的「格爾尼卡(Guernica,1937)這樣產生。張愛玲也一樣,文學評論家陳芳明說得好——「戰爭毀掉了一個中國,卻誕生了一個張家玲。」 所有的戰爭,開頭都可能是和平。也可以說所有的和平之前,都是戰爭。當我到挪威旅行的時候,導遊指著一個寧靜幽美的村莊,和四周如畫如夢的風景說,當年曾經有幾千個英國傭兵到這裡來,結果全被俘虜了,「英國人怎能對付得了維京人?」導遊笑道:「村民們開會,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後來覺得遣送、交換都太麻煩。於是把每個俘虜的頭都割了下來。多乾脆!」 我一邊聽,一邊看那寧靜的小村莊,後面有白雪覆蓋的山頭,旁邊是幽谷涵嵐的狹灣,尖頂的教堂從綠綠的樹叢裡伸出來,夕陽下,樹特別綠,塔尖也特別照眼。一群綿羊迎面走來,帶頭一隻大羊的脖子上掛著鈴擋,叮噹叮噹地響。 我很難想像,當戰爭在這裡發生時,會是怎樣的景象。 一叢叢的密林,成為最好埋伏的地方? 一棵棵白楊,當鮮血濺到那白色的樹皮上,會是怎樣的色彩?」 一個尖頂的教堂,會是多麼好的瞭望塔? 一顆顆割下的頭顱,是掛起來?還是扔在了什麼地方? 從萬古來看,每一片美麗的風景下面,都可能是墳場。如同山頂洞人和尼安德塔人,在挖掘他們的洞穴時,發現地下一層又一層,千千萬萬年,留下一代又一代的骨骸和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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