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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記得電影「巴頓將軍」裡有一個鏡頭。巴頓的車子在郊外開,他突然叫停車,一個人走下去,面對一片曠野,深呼吸,說他感覺得到,那裡是一個「古戰場」。

  「古戰場」,多麼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無限憑弔,又無限欷歔,給人壯闊的感動。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多美的電影場景!如果燃起一陣煙,拉出一片哭聲,加上襤褸的衣衫、憔悴的容顏、滾動的車輪,那氛圍有多棒!

  只是,如果你我是要出征的人,我們的妻小正牽衣頓足攔住我們的腳步,那生離死別之際,又是何等的心情?

  「古戰場」、「史詩」、「人間的悲劇」。請問:我們腳下的土地,有幾個不曾是古戰場?有幾個不能把千百年來發生的事,寫成一部史詩?又有哪一寸土地,不曾上演人間的悲劇?

  我面前的這個罐子,也成為了古戰場。從一個月前,派蒂住進來之後,就日日演著殺的戲碼,留下翅膀、殘肢、斷臂和頭顱。

  相信那新螳螂在昨天下午踏進來的時候,也立刻嗅出這古戰場的味道,它會不會想,自己踏入了一個鬼屋,面對了一個殺人的魔頭呢?

  這一點,我看不出來,只覺得它是出奇地鎮定。我拉開紗布,把它的盒子對準罐口,它就從從容容地走了進去。

  原以為立刻會有一番親愛或廝殺,卻出乎我意料地平靜。

  罐子是橫放的,派蒂站在靠底部的位置,「新朋友」留在入口的「玄關」。兩個傢伙相對地看了看,居然轉過頭,好像互不關心,如同心理學家說的,動物過多,會產生衝突;但人不一樣,譬如在電梯裡,大家會各自把目光轉開,不要對上別人的眼睛,於是減少了緊張感。

  當時這兩隻螳螂也表現了這種人的風範。

  或許強者都懂這個。最起碼「當運的人」,都懂得不要跟也「正當運」的人鬥,好比鑽石不要跟鑽石互相摩擦一樣。強者的強,不是暴虎馮河,而是識時務。與其鷸蚌相爭,讓漁翁得了利,不如劃分勢力範圍,各吃各的,各自舔自己刀上的血,誰也不要為對方的草民鳴冤。趙滋善先生說得好——

  「誤盡蒼生的,終是權利之爭。」(詩·《宋王台畔》)

  想到權利之爭,我立刻沖去院子,抓了一隻蜜蜂,又丟進去,全家的觀眾,顯然都為我的此舉叫好。

  蜜蜂飛進去,先直沖罐底,派蒂匆匆忙忙出手,沒抓到。蜜蜂朝反方向逃,進入新螳螂的勢力圈,新螳螂也出手。

  天哪!它居然一把就抓到了。

  全家都大叫了一聲,又立刻安靜了下來。我想每個人都在操心,怕我家的派蒂,不是外來客的對手。

  人都是這樣,「見面三分情」,只要見一面總能有三分情,覺得是一種緣。何況相處這麼久的「寵物」。

  眼看這外來客,人生地不熟,又在啦啦隊一面倒的情況下,才一出手,就是「三分球」,怎不令人驚訝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日本的「相撲迷」。當那來自夏威夷的「異類」,居然打垮一群國產高手,而要登上「橫網」的時候。到底該怎麼反應?

  給他下藥?趕他出境?請他入籍?還是把女兒嫁給他?

  才想到「相撲」,罐子裡就演出了。

  真像相撲,這兩個大肚皮的傢伙,居然各自抬抬左腿,又抬抬右腿,再往下蹲了蹲,一副作勢欲撲的樣子。

  也果然如「相撲」,作完這些準備動作,又各自轉身走開了。罐底的派蒂開始向罐口稱動,外面的新螳螂也靠著另一側,向中間移動。

  兩個傢伙由原來的面面相對,成為了四十五度角的側面。如果它們是貓,這絕對是最好的攻擊時刻。可以出一邊的爪子,用甩動的力量,攻擊對方的頭部。

  但它們沒有出擊。繼續繞著場子走,每一步都踏得很慎重。使人想到「螳螂拳」,這個據說由王朗(1644~1912)觀察螳螂所創的拳法,在步法上就非常講究。

  你看!那「馬步」就該這麼蹲,腿不可直,總要留三分餘地;眼睛要看緊對方;手要舉起來,護著自己的臉。

  螳螂的大肚子,真教人能一看就瞭解什麼是「君子不重則不威」,那「重」,是「厚重」。大大沉沉的肚子,向外伸出四條腿,隱隱地成為「中心」。上身細細小小的,又穿著厚厚的鎧甲,正好能靈活地擺動。古人稱之為「巨斧」的一對鉗子,真是既像斧、又像刀、更像鉗子和鉤子,可以砍、可以夾、可以戳、可以鉤。

  螳螂是昆蟲裡最像人的。小小的頭、細細的頸,上身有兩隻手臂。這兩隻手連關節都像人——有上臂、有下臂、有手、有指。也就憑著這只強力的手臂和上面的武器,使它敢於「螳臂當車」。

  提到「螳臂當車」,大家都用來嘲笑不自量力的人。其實當年齊莊公出獵的時候,看到螳螂「拳足,將搏其輪」的時候,問駕車的人:「這是什麼蟲?」禦者答道:「這是螳螂。是只知進,不知退,不自量力,而輕敵好戰的小蟲。」

  齊莊公當時怎麼做?

  他沒有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壓死。而是「回車避之」,表示對「勇士」的尊重。

  果然天下的「勇士」聽說,就都來了。可見螳螂的勇,固然是易折的武勇,卻也值得尊重。尤其在今天,這種人更稀有。

  話說回來,螳螂真是「只知進,不知退」嗎?

  錯了!最起碼在我的罐子裡,就看見它們如何衡情度勢地向側面移動。

  他們也不是「輕敵」的。平時看派蒂,見到蟲子就出來,是因為蟲子太弱,能夠手到擒來,所以好像掉以輕心。但是到了這一刻,真遇見勁敵,它們出手就慎重了。

  「它們的屁股在動!」女兒突然叫了起來。

  可不是嗎!我原本只注重它們的大動作,卻沒發現它們屁股尖上兩根須須,正在上下左右地擺動,難道是正由那裡分泌費洛蒙(pheromone)。好比兩車固然在前線對峙,領袖卻透過熱線電話在談媾和?

  隔段時間造成一點緊張的情況,非但不會影響領袖的地位,而且有轉移反對派注意力,凝聚全民共識和鼓舞士氣的功用。敢情這螳螂也懂得,正在發揮兩面外交?

  它們居然開始慢慢靠近。搞不好真是一公一母,準備上床上。我心裡暗想「如果真交了尾,我怎麼對六歲的小丫頭解說?」

  眼看頭就要碰到一塊兒,突然各自偏了一下,側身讓過,外來的那個傢伙繼續向前走,再左轉,居然從派蒂的身上跨過去。一隻腳還狠狠踩了派蒂一下。

  「派蒂小心!」女兒大叫。

  派蒂好像聽懂了,也向前走,於是兩隻螳螂又回復了原本的態勢。

  大概密商完畢,彼此探測了虛實,費洛蒙的消息也做了交換,該戰該和,就要有個決定。

  這決定當然要小心,就像超級強權,各自擁有核子武器,絕不能像小國家使用傳統武器,隨時可以放放冷槍。在這種情況下,大國反而得管制跟自己結盟的小國——稍安勿躁。

  兩隻螳螂面對面了幾分鐘。原本以為大戰即將爆發,未料它們居然各自低頭洗臉了。

  洗完臉,開始舔自己的武器,先用鉗子勾著觸鬚,放進嘴裡「含」一遍。再把鉗子上的尖刺,一一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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