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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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桌上,我徵詢全家的意見。岳父說:「把它放進派蒂的罐子裡就知道了。如果是一公一母,就會親愛。如果兩個傢伙是同性,則會打鬥。」 「問題是外面來的這只那麼大,如果把派蒂咬死了怎麼辦?」我憂心地說。女兒立刻有了反應,作出哭的聲音,大聲叫:「不要放進去!不要放進去。」 太太則淡淡一笑:「你們不是認為你們的派蒂是殺手嗎?還說她是超級殺手,為什麼不證明一下呢?」 「我想贏是一定會贏的。只是怕雖然把外面的咬死了,自己也受了傷。如果斷了手腳,以後怎麼過日子?」我說。 「反正也該死了嘛!」八十八歲的老母咧著嘴:「中秋都過半個月了,是蟲都該死了。」 我還是沒作決定。晚上在塑膠袋上紮了一些小洞,讓它透氣,一紮洞,原來圓膨脹的袋子,突然縮小了,它居然沒有掙扎,只屈著兩隻手臂,作出準備迎戰的架式。 使我想起電影「萬夫莫敵」裡面的寇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覺。 殺之美 十月八日 清晨三點鐘,我幾乎已經睡著了,但想到新來的螳螂,擠在那麼小的塑膠袋裡,又覺得不安,硬是爬起來,到書房找出原來裝派蒂的那個巧克力盒子,把「它」放進去。 螳螂很妙,它們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變成黑色,即使放在燈下,也不會變回來。這新來的傢伙,頭比派蒂還大,兩隻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嚇人。 我把塑膠袋口打開,以為它會自己滑下去。沒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裡文風不動。這表示它很健康,撲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許多昆蟲都會分泌這種黏液,才能在光滑的東西上跑跳自如。無殼蝸牛(slug)也會分泌一種黏液,更神奇。我曾經把一隻無殼蝸牛放在刀片上,看它在刀鋒上爬來爬去,居然一點也不會被割傷。當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奇裡斯之踵(Achilles heel)」。人們特別發明了一種用玻璃纖維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園裡,無殼蝸牛爬過去,這粉末黏在它的腹部,成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進去,把它們殺死。那是一種很殘酷的殺,不一下子毒死,而是千刀萬剮,慢慢淩遲至死。 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腳不是必泌黏液來防滑,而是分泌一種油脂,來防止它被自己的網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腳用肥皂水洗乾淨,再放回它的網,它自己就像別的獵物一樣,沒辦法移動了。 現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節,一隻只小傢伙,經過整個夏天,沒被找死的都長大了,在每個桌腳、屋角織起小小的網。它們甚至能由天花板牽一根絲,到我的君子蘭上,再向橫拉,到我筆筒裡的毛筆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臉的蜘蛛網。 我常對清潔工說,不要以為用掃帚掃,用拖把拖,再用吸塵器吸一遍,蜘蛛就沒了。其實它們只是逃開一下,你才走,它們又開始織網。我也曾經示範給她看,如果在每個小網的中間,找到那個「小鬼」,再用兩根手指一夾,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這麼多,一方面因為住在樹林當中,一方面因為屋裡種了太多花,不敢噴殺蟲劑。不過也好,譬如現在,我想讓這新來的小朋友吃點宵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沒走多遠,就能找到一隻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較大的。以前我總用衛生紙蘸水,去扔它們,涇涇的紙,像一大塊黏土,「啪」一聲打中,它們就死了,而且不會留下痕跡。 現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隻滿大的蜘蛛,我用一個塑膠袋罩住蜘蛛,再拍了一下旁邊的大花板,蜘蛛就掉進袋裡。老婆佩服得要死,說我為什麼能讓它進袋。其實這太簡單了,你只要瞭解蜘蛛的個性,知道它們一碰到危機,就會牽著一根絲,以飛快的速度往下降,於是對準它站的位置下面,放個袋子,再一嚇它,保險立刻掉進袋子裡。 我抓了一隻不算小的蜘蛛,扔進盒子。這新來的傢伙毫不含糊,立刻沖上去抓住,吃了下去。 過去我還遲疑過好一陣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裡的黏液,會害死派蒂,後來才發現蜘蛛其實是螳螂最愛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蝶的前面,因為它最軟、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凍或蛋糕。那些到非洲探險,吃過蜘蛛的人不也說嗎?蜘蛛是帶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沒有像往日,先沖進院子為螳螂們抓蟲。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七隻大黃蜂,現在一定還不餓;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隻大黑蜂,夜裡又吃了蜘蛛,也夠了;第三,它們今天將要遭遇,不是「相親」就是「相殺」。如果屬於後者,總是愈餓愈有戲看。 「春宮」和「搏鬥」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碼可以說色情和暴力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以把這兩件事看成一體的兩面,色情和暴力本來就分不開。 曾在一本歐洲的小雜誌上看過一篇文章,題目是《道德或色情》,那插圖真是驚人,一邊放活色生香的圖片,一邊擺吊死的鏡頭。似乎死亡能激起性的快感,暴力能增加性的刺激。 這件事大概問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畫和春宮電影,有多少不是與性虐待有關?有個日本學生對我說,這是因為日本男人的性能力太弱、性器官也太短小,所以產生反動力。但是據我研究,應該有四個原因: 第一,過於制式、嚴謹的禮教,日本人有著極大的壓抑,一有缺口,就要迸發。想想!那種見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對師長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麼會在二次大戰作出那麼殘酷的屠殺?德國人也一樣啊!平常對人客客氣氣,多收你一毛錢,都要道歉老半天;蓋起哥德式的「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夠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腳。但在一次大戰,又是多麼狠毒!還有,在高棉的波布政權,前後殺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開來摘心,又用人頭墊鍋子燒飯的士兵原來是幹什麼的嗎?他們居然多半是淳樸的農民哪! 所以,愈是禮教嚴謹、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幹起壞事愈可能「教你難以置信」。 第二,在日本那麼男尊女卑,丈夫對太太可以頤指氣使,女人對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會,使男性發展出專制和獨斷的行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連在「房事」上也要「強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軍人在侵華戰爭時的殘暴經驗,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後來反省、慚愧,而自動在中國道歉、認罪。但是也可能在許多人心裡留下刺激的記憶。我相信許多那時的老兵還存有他們當年強暴中國女人,用刺刀或高梁稈插入中國女人下體的照片。這種經驗,造成他們喜歡「性暴力」的文學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學」。日本人的美,屬於「櫻花式」,即開即落、及時行樂,一方面發展出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浮士繪」的美學。一方面發展出對死亡的美感追尋。在波士頓美術館藏了一卷日本國寶級的畫——「三條殿之火」,除了騰空的烈焰、被縱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畫了一群正在屠殺的軍人。在六個人的注視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被砍下;在長廊上,一個軍人正拿著武士刀追殺一個跌倒的人。請問,在中國有這樣歌頌「殺之美」的作品嗎?在中國的書店,又買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綁,稱之為「繩之縛戲」的書嗎? 當然,你可以想,我現在養螳螂就是在欣賞「殺之美」。但這是生物性的殺,不是計劃性的殺。 當然,你也可以說,其實所有的殺,都是生物進化或人類歷史的一部分。 現在我的「殺之美」就要上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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