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二四


  但是現在,它不能「陰殺」,只能「陽殺」。更無暇搖擺,因為面對群敵,已經手忙腳亂了。

  她開始退,由面對瓶子的一邊,倒退到瓶子的中央。中間有一根曼陀羅的樹枝斜斜伸上去。她繼續退,退到枝子上。

  她還是成為了倒吊著的姿勢。

  退到中央,有個好處,是她可以看清楚四周的情勢。也有個缺點,是她不再能借著玻璃瓶的瓶壁,把對手逼到角落,再獵殺。

  她居然又開始搖擺了。頭不再轉動,望著前方,仿佛是位「盲劍客」,舉著劍,輕輕地吟。她不再用眼睛看,只是用心去聽。因為眼睛看太多的敵人,會造成心亂。只有心靜,才能明察秋毫。

  黃蜂還在飛,有兩隻飛到樹枝上,還有一隻攀在她的後腿上,她只是舉起那條腿,讓黃蜂自己滑開。

  突然一閃,還沒看清,她的手上已經多了一隻黃蜂。而且立刻開始咬,咬斷了黃蜂的頸子,讓頭掉在了瓶底。

  剩下的六隻還在飛,她歪了歪頭,好像是在思考。接著一閃,她的手上又多了一隻黃蜂。她把原來那半隻黃蜂用右手拿著,騰出左手又抓了一隻。

  我相信她出手的速度應該不到十分之一秒。只有這麼快,才能把掠過身邊的黃蜂抓住。也只有這麼快,我才會看不清。

  她左手抓著那只「新來」的黃蜂,居然不吃,任那黃蜂又抓又叮又咬,而逞自先吃右手那半隻,她還是那麼從容,一點一點咬,一絲一絲咀嚼,全然不顧左手的獵物。

  她的鉗子一定非常堅固有力,那黃蜂拼命掙扎,鉗子居然文風不動。她是《孫子兵法》裡說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以迅雷的速度突然出擊,以從容的態度,一點點品嘗;以尖尖的刺針插進黃蜂的身體,再不動如山——把手伸著,任那黃蜂作死前的掙扎。

  吃完右手、吃左手的。右手又迎空一揮,像魔術師手上變出一隻鴿子,它的手上也又多了一隻黃蜂,第三只黃蜂。

  我甚至懷疑這些小傢伙,非但沒有聯合起來攻擊殺手,而且似乎自知必死,而主動地投入殺手的懷抱,如同那些在戰場上不可一世的英雄,和在廟堂上毫不退縮的直臣,當他們被俘、被捉,自知必死的時候。反而安安靜靜地「束手就縛」,或「引刀成一快」。

  被屠殺的百姓也是如此,一排排走到江邊、走到「坑」邊,等著背後的機槍響。或乖乖地跪下來,等著脖子上「一涼」,然後是人頭落地。

  他們不反抗,如果真反抗,一起沖向「劊子手」。說不定還能報些仇,或逃掉幾個人。但不知為什麼,千百年來,悲劇人物註定就是悲劇人物。無論名主或名將,一生功業換來的,不僅是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也是在這些殺戮中,領悟的人生。他們漸漸發現殺人是「命」,被殺也是「命」。

  所以當悲劇有一天降臨他們自己的身上,也就能泰然處之了。

  看!七隻黃蜂,像排著隊,一一飛到殺手的面前「領死」。這殺手派蒂高高地掛著、輕輕地搖著,仿佛一個偉大的政治領導者,在紛亂的世局中,靜靜地觀察、等待,理出頭緒、分出敵我,再個個擊破。

  她的肚子愈來愈大。愈大反而站得愈穩,也愈有帝王之相。

  喧鬧的玻璃罐裡愈來愈安靜了。她齧食最後一隻黃蜂的聲音,因為安靜,而聽得更清晰。如同一個劇場,在連續七場戰演完,謝完幕,掌聲不再,帷幕垂下又拉起。開始有人打掃,那掃帚的聲音是清晰而孤寂的。有一種戰爭結果,憑弔古戰場的落莫與荒涼。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當所有的敵人都死在自己的刀下,最寂寞的竟然是那位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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