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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今天。當那些大黃蜂在我四周繞的時候,我先不動,心想身上是不是有甜味、有香味。再想,是不是附近有了新的黃蜂窩。一想到這個,我就緊張了,飛快地沖進屋裡,快快地關緊門,還檢查了一番,看有沒有黃蜂跟進來。

  沒有。定下神,我開始往外看,看草地上幾十隻黃蜂在幹什麼。原來它們都在我新撒的泥炭蘚上飛來飛去,還降落在上面,東扒扒、西找找。說不定這來自加拿大的苔蘚裡有什麼它們喜歡的味道。

  我把身上沾到的苔蘚拍掉,立刻拿了幾個塑膠袋,再打開門。現在,我不是遁逃者了。而且搖身一變,成為了獵殺者,只要看它一降落到泥炭蘚上,我就狠狠罩下去。

  它們確實笨,除了在自己被「傷到」,或自己家被攻擊的時候,知道還手之外。當它們人在海外,即使見到同胞被人獵殺,也都眼睜睜地看。看我一隻、一隻抓,連抓了七隻。

  其實今天我就算要抓二十七隻也不成問題。我只抓七隻,一方面是存一念之仁;二方面因為我家的派蒂吃不了;三方面是知道大黃蜂很容易「累死」,不太好保存。而且說不定明天它們還會來,不如抓新鮮的。

  現在我有了七個塑膠袋,每個裡面都有一隻「旋風小將」,發出小馬達的聲音。我那位殺手也似乎聽到了,扒著瓶子往外張望,兩隻鉗子彎彎的,曲在胸前,正是要「出草攻擊」的準備動作。

  問題是,我有七隻,是等它吃一隻、才放一隻進去好呢?還是一次全扔進去?

  我笑笑,做了個「等著瞧」的決定。倒要看看,如果我一次把這七隻兇猛的大黃蜂,全放進去,你這位超級殺手該怎麼辦?

  我用紗布和橡皮筋做的瓶口真是方便。可以只拉開一點點,把塑膠袋的小口正好對準,再將黃蜂擠進去。

  如我前面提過的,黃蜂有向上飛的個性,即使只剩一個很小的空間,它們都要往塑膠袋裡最高的地方沖,它們振翅的力量更是驚人,即使我把它擠到沒有辦法拍動翅膀,都可以感受那種「震動」。有些昆蟲,像是澳洲的一種蛾子(Whistling moth),就是用這「不拍的震動」,發出一種超音波,來吸引異性。

  愈是在袋裡掙扎,愈能看到當它飛進瓶子裡所表現的興奮。

  突然獲得解放了,一樣的陽光、一樣的空氣,只是奇怪,有一層無形的東西擋著,沖不出去。使我想到以前轟動美國的大案子。一個隻因為妹妹餓得受不了,而偷郵局五塊錢的十七歲男孩子。被關進三藩市灣小島上的一個監獄。又因為逃獄被抓回,關進不見天日的黑牢三年多,每年只給他三十分鐘,看看外面的陽光。

  一年只有三十分鐘的陽光啊!這竟然發生在三十年代的美國。那可怕的監獄,後來關閉了,現在成為觀光的「景點」,據說一年可以賺不少觀光客的錢。如同二次大戰德國人殺猶太人的集中營和高棉波布政權留下的「屠殺罪惡館」。別人的痛苦,都能成為後人歡歡憑用和暗暗的慶倖——感謝上蒼,死的不是我們。

  現在我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惡魔島」,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坐在中間,七個黃衣服的小鬼,一個接一個地飛人。我不必同情,如同許多員警,碰上黑社會火拼,死了人,只當沒事,仿佛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糾紛,任他們冤冤相報。

  曾經看過一隻大黃蜂,飛到一隻死蟬的身上,不見了。走近看,才發現它鑽進蟬的身體裡。裡面居然還有兩隻,大家進進出出,硬是把一隻蟬從屁股尖開始咬,咬進去,再吃成一個空殼。

  我原本可以一次抓三隻,但我沒有,只是一腳踩下去,讓它們一起上了天堂或地獄。

  那一天,我很高興,覺得自己主持了公道,還給天下一個公理。我成為了仁義之師,殺了三個「不義之人」。

  所以今天,我也很心平氣和,因為這七個小鬼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它們侵入我的地盤,造成我的恐懼,被我抓到,交給我的手下去執法,我又做了一件「義事」。至於有沒有經過合法的程式,對不起!為了廣大人民的利益與安寧,自由心證就是一種「法」。何況在這執法的過程中,還造成多大的轟動、製造了多少新聞,且娛樂了多少名媛淑女。

  使我想起羅馬的「鬥獸場(Colosseo)」,那是提圖皇帝征服耶路撒冷之後,用抓回羅馬的四萬個俘虜建造的。那麼偉大的建築,可以容納六萬觀眾,在夏天還能拉起遮陽頂的「巨蛋體育館」,居然只用八年的時間就完成了。

  相信不少參加建造的俘虜,後來也選擇在那裡死亡。好比先教他挖坑,再把他活埋的方法。奧茲維斯集中營(Auschwitz)不也是逼著猶太人參與建造,甚至參與管理,然後再把猶太人殺害的嗎?

  相隔一千八百六十多年,歷史在同一民族、不同地點,上演著同樣的悲劇。

  跟羅馬的鬥獸場和奧茲維斯集中營比起來,我這小小的「馬戲班」,是無足道的。但是當我把七個小傢伙放進去的時候,也效法偉大的羅馬帝國,立了一個慈悲的法律——你們可以選擇作奴隸、服苦役和在國家競技場搏鬥,後者可能血灑黃沙,但如果贏了,也可能從此得到自由。

  我告訴這七隻黃蜂,現在競技開始了,如果你們團結,七支銳利的毒針,對付螳螂的兩隻鉗子,你們很可能贏,如果贏了,就放你們回家。

  如同西元一世紀的羅馬,我家的名媛淑女也都到了。大家一起來欣賞這「世紀之對決」。

  「世紀之對決」是我由二十多年前,美國的世界重量級拳王阿裡對日本摔角大王豬木,在東京武道館比賽時學到的。那天我特別由臺北趕去,卻只看到豬木從頭到尾躺在地上,用腳對付阿裡的畫面。

  豬木很聰明,與其在億萬觀眾面前被阿裡一拳打倒,不如自己先倒下來,用腳踢,來得風光。那不是比賽,是「雞同鴨講」。一個出拳,一個出腳,誰也沒打倒誰,誰也沒踢倒誰,卻弄了不少錢。

  日本人很聰明,吃軟怕硬,卻總能不輸,總能大賺。

  現在,我的「世紀之對決」登場了。「七武士」對「大天馬」。我新賜派蒂「天馬」這個封號,是根據《禮記》注「螳螂一名父,一句天馬,言其飛捷如馬也。」

  不過在小小的玻璃罐裡,派蒂這只天馬是不能飛的,正因此,那七隻會飛的小傢伙,才能占盡優勢。

  看!多像二次大戰,太平洋上的美國航空母艦,面對四方飛來的日本自殺機。平常一隻黃蜂進來,派蒂殺手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會沖上去獵殺。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它第一隻還沒抓到,第二隻已經飛進去。愈飛愈多,成了七隻。每一隻都在拼命沖,面且是瞎沖。

  就像「自殺機」,連續幾隻,都直直地沖向派蒂,有的撞到她的肚子。肚子是派蒂最弱的地方,只見她突然跳起來,猛甩身子,才掙脫那只黃蜂的攻擊。

  派蒂的頭,上下左右前後不斷地轉動。一隻飛到眼前,她出手,撞到玻璃發出叮的一聲,居然落空了。好像人,想同時接到迎面飛來的七個球,結果一個也沒接到。

  不知在昆蟲的腦海裡有沒有優先程式,譬如兩個或三個選一個的時候,應該先挑大的,還是甜的。

  與生俱來的「殺的技巧」已經不適用於今天。螳螂在大自然環境裡,總愛倒掛在葉子或枝子上。看到獵物就開始輕輕搖擺,使自己看來像一片迎風擺動的葉子,所以古書上才會說它是「陰殺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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