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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英雄 十月二日

  我很喜歡克林伊斯威特編導的那部西部電影「殺無赦(Un forgiven)」,也很欣賞描寫美軍打越戰的電影「前進高棉(Platoon)」。這世界上沒有天生的英雄、沒有天生的「義師」,更沒有天生的「殺手」。過去西部片描寫的都是快槍俠,槍出套、人倒地,一人能對付幾十人。其實大部分的快槍俠,都可能由「窩囊廢」出身,一輩子沒殺過幾個人,只因為下手毒、比人狠,就成了神話中的英雄。

  二十年前也很少有美國電影,對越戰作負面的描寫。那是「仁義之師」,就如同「皇后的貞操」,不容人們置疑。豈知一群毛頭小夥子,突然拿起殺人的武器,離鄉背井,帶著種族和武力的優越感,到地球的另一邊。面對一群黃色皮膚的人,面對時時刻刻的死亡,可能做出多麼不正常,且喪盡天良的事!

  大多數戰爭電影和小說,都過度神話其中的英雄,似乎只要成為英雄,也就成了半個聖人,不再有七情六欲的人性、不再有齷齪卑鄙的童年。他是鐘靈毓秀、天縱英明,他是萬民所仰、社稷所靠。

  豈知愈能成為英雄豪傑的人,愈可能在早年受到奇恥大辱,曾經卑微困頓。不然,他怎麼能「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呢?

  不要冀望英雄有偉大的胸懷,因為英雄常是狹隘環境中逼出來的;也不要冀望英雄有慈悲的心腸,因為英雄常是由打殺中產生的。

  英雄是眾英雄死光之後,剩下的未死者。那些死去的英雄常死在這位英雄的手裡,他們怎麼死的?這位英雄不會讓你知道。所以,你會崇拜他——這位歷劫歸來、不死的英雄。

  然後,這位英雄死了,又有新的「天降聖哲」出現。重新編織他的英雄神話,且站在上一位英雄的墳上,告訴大家「上一個時代的悲劇與真相」。

  於是新的歡呼產生了。遠遠聽去,與上一位英雄的吹呼沒什麼不同。人心也沒什麼不同。每個人都需要早上的精神訓誨,聽英雄的致詞;也需要晚上的精神食糧,看八點檔的連續劇。

  說來說去,人們都是愛聽故事、愛聽神話的。沒有神,人活著就沒了目標。

  所以,每個時代都要有英雄。

  我也犯了英雄崇拜症。

  從起初,我就認為螳螂是殺手。讀螳螂的專書,知道它們是兄弟姐妹相殘,而對它肅然起敬。接著又領教了它抓我、咬我的本事,從痛苦中益發對它有了景仰。所以即使在它脫皮失敗,而住院療養,表現出一副「孬種」的樣子時,我仍然相信它是天生的英雄。

  直到過去的這二十大。我才開始漸漸發現,沒有一隻螳螂是天生的強者。每一個超級殺手,都像名醫未產,是由錯殺、濫殺、錯診、誤判和失敗中產生。

  怪不得有人說,每個成功手術的後面,都有許多失敗的手術。今天救了你的醫生,可能是以前害了別人的醫生。你今天被救,要謝謝這醫生,也要謝謝過去死在手術臺上的病人。

  也怪不得有人說,即使被砍頭,也得塞紅包,請一位資深的劊子手,免得來位新手,心裡緊張、手不穩,一次砍不斷、砍不准、砍不死,甚至砍高了,削掉你半個腦袋。

  不錯!派蒂現在是位超級殺手了。但是在它培養的過程中,也不知有多少大黑蜂、大馬蜂、黃夾克,不是被它殺死、吃掉,而是被它活活地餓死。

  如同後宮的三千妃嬪,在地上撒鹽,希望主子的鹿車能光臨寵倖。用牛角的內鞘,灌上熱水,縛在腳跟上自慰,然後,逐漸白頭、逐漸老去、逐漸凋零。

  有什麼比美女不能被驚豔,而獨自老去更可悲的事?

  有什麼比勇士不能戰死卻被餓死更可恨的事?

  這超級殺手派蒂,竟在我的幫兇之下,讓許許多多的英雄與美人含恨而終。

  只有我,對!只有我知道,她這可恥的往事。

  為了求良心能安,在我介紹這位偉大的殺手之前,我將先透漏給你,她的內幕消息。

  老兵 十月三日

  以前入伍的時候,最愛聽老兵臭蓋。尤其是那些沒成家的老兵,一邊用比我老娘還熟練的技巧,穿針、引線,單手那麼一搓、一拉,就打成一個「結」,補他的臭襪子,一邊拉開嗓門說起「老子當年」。

  那「老子當年」大概只有兩種事,一個是女人、一個是殺人。談到女人,跑遍大江南北的老兵,可以從吳儂軟語說到水擺夷的姑娘;從下頭帶蒜味的山東大妞,說到辣椒吃太多,而「那裡」發燙的四川小姐。還有一個參加過滇緬軍,救了不少洋人的老兵,說在深山裡,「做」過幾個下頭帶「門簾」的姑娘。說著、說著,還比了個手勢,好像拉拉鍊似地,先得把門簾拉開,才能一探究竟。

  又記得一個特別「陰損」的老兵,說如果上「軍中樂園」,小姐不夠禮貌,就在下次去之前先刮鬍子,把那刮下的鬍子碴,偷偷攥在手裡,抹到小姐的私處,再上去「做」。鬍子碴全紮進她那裡面,當時沒感覺,過兩天一定潰爛,半個月也上不了班。

  至於說到「殺人」,老兵更是神采飛揚。平常見他們被年輕的尉官呼來喊去,只有這時候最得意。

  「那些菜鳥沒殺過人,連看殺人的機會都沒有,不如俺,俺足足撂倒過七個。一個也不少!」

  「最過痛的是打傘兵,趁他正往下掉,就像打小鳥一樣,先分配好,你幾個、我幾個,一個一個打。只要看那腦袋往下一垂,就知道打死了。」

  最記得有一個說跟日本人打仗,跳進鬼子的戰壕,給鬼子一刺刀,從胸口直直紮進去,那鬼子臨死,居然還沖這老兵一笑。

  「俺到現在都想不通,他幹嘛對俺一笑,搞不好,還是熟人呢!?那老兵搔著花白的頭髮說。(這故事我己寫進了《點一盞心燈》)既有那後來的許多英勇的事蹟,這些老兵也就不避諱談當年入伍時的「窩囊」。尤其是他們在一起扯淡的時候,更一個賽過一個,說自己以前有多膽小。好像當初愈膽小,愈顯得後來的英勇。自己能坦白早年的懦弱,可以當作一種謙虛,也更可以證實後來的英勇不是「蓋的」。此外,還有個特別的好處,是能用這種菜鳥的形象,來影射那些連上的年輕尉官,「他媽的X!想當年,一聽槍響,就尿了一褲子。」這話雖說他自己,其實也暗罵了他想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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