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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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每個驍勇善戰、殺人不眨眼的,都是從「尿褲子」開始。起初敵人還沒進入射程,就猛開槍。漸漸知道等敵人進入一定的距離,才好整以暇地瞄準。如果敵人近在眼前了,就上刺刀。似乎只要經過「刺刀戰」,不死的,在精神上就升了格,可以稱得上「老鳥」了。 「老鳥」要做到有吃就吃、有睡就睡、有女人就上、有仗就打、打輸了就逃。 老鳥是已經聽到敵人的槍響,只要算計著一時還過不來,就照睡大頭覺。誰知道下面有幾天幾夜不能睡?誰又知道是不是下次一睡就再也起不來。 我的超級殺手已經是「老鳥」了。但她這個老鳥也是從「尿褲子」的階段過來。 記得她剛動完手術的時候,雖然搬新家、有了傢俱,又開了天窗,一副十分老大的樣子。可還不濟事,甭說大黑蜂了,連小小的蜜蜂都對付不了。 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她有高度近視,再不然就是眼睛太髒。特別用棉花棒蘸水,為她洗了個臉。只是洗乾淨,她還視而不見,有時候蜜蜂飛到她眼前,她只當沒看見,故意把頭轉開,又有幾回,蜜蜂直沖向她,她先作出攻擊的姿勢,卻沒出手。即使那偶爾見到的出手,也如我女兒說的,她好像不是要攻擊,而是不小心碰到,要把對方推開。 那動作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真是太丟人了。鉗子伸出去,好像抓住,又沒抓緊,匆匆忙忙一抖,把到手的蜜蜂放了。接著扭頭就走,根本就是逃跑。 問題是,她當初怎麼長大的呢?全靠窩裡反,吃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吃幾個月、長這麼大啊! 為此,我特別去拜訪了她的故鄉,還進入了她的「故居」參觀。她的故居已經殘破不堪,牡丹的灰黴病,由葉子一路汜濫,侵入葉柄。沒等我剪,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不過就在那「斷垣殘壁」間,我看到了「薪火」的痕跡。 一個、一個小白點,聚在枝椏上。這種蚜蟲是我經常面對的敵人,有一陣子夾竹桃上長滿蚜蟲,噴藥都不管用。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筆掃除蚜蟲。 蚜蟲很脆弱,毛筆稍稍壓一下,就破了,流出粉紅色黏黏的水,粘在筆頭上,久了,松松的筆毛居然凝固成硬硬的。 想必派蒂小時候都吃蚜蟲,蚜蟲不太會動、又甜、又營養,簡直像是「雞蛋布丁」,不費力,又隨時有得吃。我甚至懷疑,許多螳螂,非但不能表現「螳臂當車」的本事,而且一輩子都靠吃蚜蟲過日子。從人的角度想也知道,美食天天在嘴邊,何必發許多氣力出去工作呢? 當然我相信,也會有些昆蟲,倒媚倒到家了,親自送上門給派蒂吃,這種倒媚的蟲就是「蛾子」。 我這麼猜,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發現給派蒂什麼「蜂」,她都不感興趣(也可以說沒本事抓),唯獨給她「蛾子」,幾乎能毫不考慮地出手,而且手到擒來,吃得一乾二淨。 為什麼她能抓到蛾子呢?我也做了細細的觀察。發現蛾子跟螳螂有同樣的習性,就是不愛站在葉子上面,而喜歡躲在下面。 你看那蛾子飛,總是一落在葉子上,立刻快步走,走到樹葉的邊緣,再一翻身,轉到背面。所謂「憐蛾不點燈」,蛾子固然愛燈光,但是怕日光,也可以說它不喜歡強光。所以除了夜間,蛾子出現的時候,不是清早,就是傍晚。儘管如此,它們還是「韜光養晦」,寧願躲在暗處。 偏偏螳螂也天生怕強光,特別愛「倒掛」在樹葉下面,於是,蛾子才一轉身,還沒看清楚,就被螳螂抓個正著。 此外,我想螳螂吃慣了蛾子,恐怕就不再對別的蟲感興趣。你想嘛!馬蜂多硬,還有刺、會攻擊,哪像蛾子,又肥、又胖、又沒武力、又多汁。我相信,連蛾子的翅膀,都是相當可口的。如我女兒形容的,那是「洋芋片」。派蒂總是先把身子吃光,再一口、一口把翅膀吞下去。翅膀軟,她不用伸「手」拿著,就好像人,把一棵青菜放在嘴裡,只靠嘴唇的力量,就一口一口吃下去。 還有一點,我相信螳螂的捕捉技巧,就像嬰兒用手,也是要鍛煉的。蛾子的翅膀寬、目標大、速度慢,當然比馬蜂容易抓。於是由蛾子抓起,抓完蛾子抓蝴蝶;抓完蝴蝶抓蒼蠅;抓完蒼蠅抓蜂;抓完蜜蜂抓馬蜂。每個抓馬蜂如「探囊取物」的高手,必定都走這條路上來。 我的「殺手訓練」也是這樣擬的。先放蛾子,過兩天,放蝴蝶;又過幾天,放蒼蠅;再過幾天,放蜜蜂、馬蜂、黃夾克和大黑蜂。 她不吃,我就餓她。只在瓶口的紗布上噴些水,讓她爬到上面,仰著頭,一滴一滴吸。從她脫皮和生病的經驗,我知道她很能挨餓。所以即使她餓了三天,而窗外正有蛾子停著,我也不去抓。 英雄和殺手都要用逼的。使他山窮水盡、一貧如洗,置諸死地而後生,甚至不准放風不准曬太陽、不准看窗外的風景,去除他的一切「色欲」。《色蒲團》說得好:「若夫適體之清風、娛情之皓月、悅耳之令鳥、可口之薇蕨,一切可愛、可戀,可令人低徊不能去者,皆是色欲。」我現在就是給她清苦的「忍者訓練」,讓她練習視力,從看蝴蝶的大目標,到看馬蜂的小目標。從掛在紗布上輕輕鬆松捕食,到看馬蜂的「龍形虎步」,一步步走上垂直的玻璃。從正面出手,到令人防不勝防的「放冷槍」。 白天會殺,夜晚也要狠毒,我有時故意先存一隻馬蜂,半夜把她的瓶子移到書桌上,點亮五盞「鹵素燈」,然後把馬蜂放下去。 一個殺手如果到了晚上就只懂溫存,在溫存時不提高警覺,隨時拿出藏在枕頭下的武器,便不可能成為第一流的殺手。 殺手甚至不必用正規的武器。他全身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指頭、他能抓到的一個湯匙、一枝鉛筆、一根繩子、一條玻璃絲襪,都能殺。 我漸漸看到一個殺手的形成—— 派蒂的眼力更活、腳步更穩、耐性更強,不等目標接近,絕不出手。只要出手,即使只用她鉗子的最末梢碰到,都能把目標抓過來,狠狠補上一鉗。 她也在抓一隻大黑蜂的時候,因為抓的角度不對,讓大黑蜂有機可乘,而被刺了一下。她的手肘流出綠色的「血液」,她沒理睬,只斜眼看看,手上抓得更緊、嘴下咬得更凶。直到把大黑蜂吃光,才回過頭、舔她的傷。 綠色的血,流過她的嘴角。她舔自己的血,竟有些像在品嘗「敵人」的血。自己的血也是溫暖的、好吃的、鹹鹹的帶有一點海的味道。 然後,她翻過手,舔她的武器,這只鉗子在手術之後,已經由昔日的蒼白轉變為褐黃。上面的刺更長、更硬也更尖了。 她一根刺、一根刺地舔,品嘗上面殘留的敵人的味道。多麼孤危、崇高、波瀾壯闊,又多麼具有「悲劇的美感」哪! 我仿佛見到一個在燈下,獨自咬著牙、拔出斷箭的殺手,把斷箭掛起來,成為壁飾,也成為對自己的一種嘲笑與禮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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