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因為它很可愛。」

  對於小女生,它們似乎都覺得女孩比較可愛,所以「洋娃娃」多半是女的,很少有男的。我想這一方面因為在她們心裡媽媽最可愛,而媽媽是女生。一方面她們認為自己最可愛,自己又是女生。如同婦人們聽說別人「家變」,管他真相如何,八成都會罵男方。她們罵,是罵給自己丈夫聽,也是團結在一起,表達一種「立場」。

  女兒堅持「它」是女的,我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是「公」的,為了尊重她的立場,也最好別爭。

  從方形的巧克力盒,進入圓形的咖啡罐,這螳螂,不!應該說:這派蒂顯然不太適應,在裡面繞來繞去。以前的盒子是長方形,它可以碰到四個角,舉一隅以三隅反。現在碰到了圓形,就成了周而復始,怎麼轉都一樣。怪不得古人說「天圓地方」,圓的不容易量,看來是無限的迴圈;方的比較可量,正像腳下能觸及的「實實在在」的土地。

  於是我相信這派蒂沿著圓形的罐子四周轉,一定以為自己成了哥倫布。走了又走、愈走愈遠、繞了地球一圈。

  這又使我想起以前看人拍電影騎兵衝殺的畫面,預算少、只雇得起二十幾個人,就把攝影機放在中間,叫騎兵繞著機器打轉、喊殺。拍出來,只見煙塵飛揚、馬踢翻翻、殺聲陣陣,鼓聲隆隆,沒人看得出,不過是二十多人繞著圈子打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像經歷了一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爭。

  天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如此。說不定造那圓形宇宙的上帝,也是一圈又一圈地導演這麼一場輪回的好戲。

  既然有了美麗的房子,當然更得有好的傢俱。我去花盆裡剪了一截曼陀羅的枯枝,斜斜放進去。它立刻順著枝子爬了上來,我趕緊蓋上蓋子,又發現蓋子不過氣,於是再去藥櫃裡掏出一大塊紗布,用橡皮筋綁在瓶口。

  多好啊!不但房子更大、更高,而且更通氣了。看它從樹枝攀上紗布,又從側面的瓶壁走下來。好像一個剛搬進新家的孩子,急著沖進每個房間、打開每個櫃子。

  而且不知因為玻璃特別透明,還是弧面有放大的效果,這派蒂好像變得更大,也更成熟了。

  古人說「孩子小時候如同春天,一番雨,一番暖,病一次、長一次。人老了又如同秋天,一番雨、一番寒,病一次、老一次。」真是太有道理了。其實世間萬物,莫不如此。一個戰亂中的孩子,不但可能被大人逼著扛起比他還高的槍,去殺人,也早早就發育成熟,好像隨時都可以孕育下一代。

  植物也一樣,像是紫藤,你猛施肥,它就猛長葉子、長藤蔓、不開花。當你斷了它的肥,它反而開花。又譬如芙蓉扶桑,明明再過好幾天才能開的花苞,你今天摘下來,放在水裡,明天一早就綻放了。

  這世間所有的生物都一樣,有好營養和環境的時候,可以先長大、再結果。沒有好的生存條件時,就拼一切力量,先結果再說。

  自己活不下去,總要下一代能夠活下去。沒有這種「生存本能」的生物,又怎麼可能經歷千年萬代的淘汰,留存到今天?

  只是,當這派蒂原來差點活不成,而加速成熟之後,又一下子,進入那麼一個富裕的大房子,它到底是「長葉」,還是「結果」呢?如同一個原來住在小草棚裡,只因為腳下那塊「農地」,突然變成了「建地」,搖身成了億萬富翁。到底是先創一番事業、作許多功德,還是先討個細姨?

  住大房子,當然格局也大些。有位風水先生說得妙——「看來看去,那些高級住宅區,家家的房子,不論朝哪個方向,風水都好極了。」我心想,那麼到貧民窟,是不是無論怎麼看,風水都壞透了呢?這好比宋太祖去相國寺,問大和尚「我是皇帝,到底要不要拜佛?」那大和尚答得多妙——「你是『現在佛』,不必拜『過去佛』。」(見歐陽修《歸田錄》)

  皇帝就是現在佛。可不是嗎?皇帝一舉可以萬民有幸,也能萬民遭殃。他可以拯生民於水火,也能陷於淵藪。他不是現在佛,是什麼?

  那大和尚又是何地機智?他不這麼答,能怎麼答?難道說「你我都是眾生,眾生平等?」或「你我皆是弟兄,大家一起來朝拜上帝」?

  對不起,作了帝王,就不再有當年同穿一條褲子打天下的兄弟。真命天子只有一個,五爪龍袍,只能我一人穿。你作「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把江山讓給我,可以!你作「小樓昨夜又東風。」我就要把你除去。

  看!偉大的派蒂,經歷了生命的大蛻變、大苦難,又獲得女主人的大慈愛、大關懷,如今升格進駐了大宅院、大府邸,整個光彩都不同了!

  隔著瓶子看它,它的頭更大、眼睛更亮、臉更往上抬。那眼神,竟然有點令人不敢仰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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