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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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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既然總歸一死,你當然更該殺它,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吧!」愛斯基摩人說:「所以在我們的神話裡,認為我們一半是人、一半是北極熊,我們的祖先靠躲在北極熊的肚子裡,活下來,又像被北極熊生出來,所以是半人半熊。你沒看見好多雕刻,從左半邊看,是人;從右半邊看,又是熊嗎?」 我昨夜的夢就是根據這個「改編」。為什麼早不作、晚不作,昨天作呢?」 很簡單!因為昨天看到「黃夾克」躲在大黑蜂的肚子裡,它們的道理不是一樣嗎?只是不知上一隻虎頭蜂被螳螂抓了出來,這只「黃夾克」是不是也難逃此劫。 想到這兒,我立刻走去書房。早晨的陽光已經過了,盒子裡暗暗的。我是故意把螳螂盒子放在書架上,因為如果我擺在靠窗的地方,太陽一直曬,盒子只有上面幾個通氣孔,裡面溫度不斷升高,沒多久螳螂就會被烤死。 我把盒子從架上拿下來,放到窗臺有陽光的地方。在我的監視下,曬曬太陽是可以的。 才放定,就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音,原來那「黃夾克」沒躲在大黑蜂的肚子裡,也可能是見到陽光就飛了出來。但是最早的時候,朝陽已經曬過一次,它也可能早出來了一陣,為什麼沒像昨天的虎頭蜂,被螳螂吃掉呢? 兩個傢伙都是「趨光」的。黃夾克不斷往陽光那一側的盒蓋上飛,螳螂也往那裡移動。這很好,像是一起往賭場和夜總會跑的仇家,因為「同好」而「相聚」,因為相聚而相鬥。 我不斷配合螳螂頭部面對的方向,調整盒子的角度,使「黃夾克」能正好投懷送抱。只是,等了半天,只見兩個傢伙不斷走來走去、撲來撲去,卻不見大打出手。 我想通了!這就好比兩個仇人陷身在絕境,正當怒目相向,準備一決死生的時候,突然露出一條逃生的路,當然逃生重要,於是不再打鬥,爭相逃跑。 現在「黃夾克」以為絕處逢生,由盒外透出一線生機,甚至隔著窗子,能見到它的「桑梓家邦」。螳螂也一樣,特丹樹近在眼前,比「黃夾克」的家還靠近,當然也想逃,它哪還有心吃呢?要吃,也等逃出去之後再說,說不定可以守在洞口,等仇人鑽出來的時候,狠狠來一下子。這不正是「雙喜臨門」嗎?又逃出險境,又殺了仇家。這世上的人,有幾個不是如此?有幾人能因為感謝老天爺,讓自己脫險,而饒仇家不死?他只會想,上天使我不死,就是給我報仇的機會,我豈可不報仇?不報是拂逆了天的旨意。當年劉幫遲疑,說項羽曾經在最盛的時候,留自己一條生路,而打算還報,也留項羽一條生路的時候,下面人不也這麼說嗎? 當年上天把天下給項羽,是項羽不拿,違了天意。而今上天又把天下給你劉邦,你豈能再犯項羽曾犯的大錯呢?」 每個得天下的人,都說是大意。他殺是「順天之意」,他不殺也是「順天之意」。上天疼孩子,管他好不好,都是對。這就是「天子」的道理。 靈機一動,我把玻璃盒快速地移到陰暗處。使這兩個「急於找出路」的傢伙,一下子失望起來。失望就會互相責備,失敗就要為自己找個失敗的藉口。戰敗者的陣營裡總會有叛變和內證,就是這個道理。一群敗將,你怨我、我怨你;你罵我、我罵你;接著是你殺我、我殺你。最後把主帥的頭,提去見敵人,不但得赦免,還能混個一官半職,這不是戰爭和歷史的定律,和悲劇中的喜劇嗎? 果然,才進入陰影,兩造就廝殺起來。每當「黃夾克」飛近,螳螂就曲著雙臂,作出攻擊的樣子,然後出手。只是,不知因為盒子大小,還是技術欠佳,雖然把盒子撞得哢哢響,卻一再撲空。再不然明明抓住了,又一下子甩掉,好像伸出去蒸籠裡拿熱包子的人,包子到手上,又燙手,丟了回去。 我開始懷疑昨天它所以能抓到虎頭蜂,是因為虎頭蜂關了太久,已經筋疲力竭的緣故。再不然它就是趁虎頭蜂已經昏迷,才動手。 「我看它是個小人。」我對妻說。 「什麼是小人?」女兒在旁邊問。 「小人就是偷襲的人。」我回答:「偷偷攻擊別人。」 「哪只螳螂不是小人?」妻說:「它當然是小人。」 女兒突然一噘嘴,不高興地走開了。坐到客廳沙發上,不說話。 「她哭了那!」妻小聲說。回頭看,可不是嗎,在那兒擦眼淚。我趕緊過去問:「妹妹!你為什麼哭呢?」 「因為你們罵我的『寵物(Pet)』。」小丫頭說。曾幾何時,她已經把這螳螂看成她所有了。 「不知道它會不會想媽媽。」小丫頭擦著眼淚:「它媽媽會不會安慰它?」 「它媽媽早死了。螳螂媽媽都在前一年秋天生蛋,然後死掉。等第二年,那蛋會自己變成小螳螂,所以沒有一隻螳螂能見到媽媽。」我說,心裡一驚,發現可不是嗎?這世界上許多生物,都永遠見不到媽媽。 「那我作它的媽媽。」小丫頭突然興奮起來,又跑去了盒子旁邊,大聲喊著:「它是我的貝比,我給它取個名字。」想了想,說: 「它叫Petty,派蒂!我的派蒂!」 喬遷 九月九日 自從昨天螳螂被我家大小姐收為「義女」,事情就麻煩了。以前大小姐看螳螂是湊熱鬧,現在看螳螂是探望她「女兒」。於是「它有沒有吃東西?」「它為什麼不吃東西?」「為什麼不弄東西給它吃?」「它為什麼抓了半天抓不到?」「晃是盒子太小了?」這些問題就都出籠了。 提到房子太小,我倒也有同感。第一,自從脫皮之後,它突然變大了。第二,自從它手術之後,顯然已經複元,前途不可限量了。第三,昨天當它抓「黃夾克」的時候,幾次出手,都撞在盒子上,落了空,表示它使不開身手。你想想!當一個人一下子變大了,又不再是「吳下阿蒙」,未來極可能出人頭地。他又因為本事不凡、眼界不同、交遊也不一樣,當然得給他換個房子。如果你是大財團的老闆,有個小子請你幫忙,支持他出來競選。看這小子沒什麼本事,也不可能混出什麼名堂,你當然可以不理。但是過兩年,他的人脈廣了、樁腳多了、格局大了,再要你支持,你還敢怠慢嗎?只怕他不找你,你都得主動去求他。 連養女兒都是如此。女兒交個窮男朋友,又不是什麼熱門科系的,你大可以給他白眼看,對女兒潑冷水。相反地,要是她交個世家子,大財閥的二代主,你能不主動為女兒添新裝,甚至粉刷門面,把自己和老婆的「主臥室」讓給女兒當香閨,給女兒撐場面嗎? 你可以打「落水狗」,但絕不能得罪「豪門的愛犬」,尤其不可攔「有能力的年輕人」的路。為了你及你的下一代,你可以早早把這年輕人「作掉」;再不然就得對他尊重,給他禮遇,甚至把女兒嫁給他,讓他成為你的人。 哪個有成就的人,不懂得這一點呢? 現在這螳螂小子非但有了那三大要件,而且有了我的愛女撐腰,我還能猶豫嗎? 我又去翻箱倒筐了,先找到幾個中國餐館送外賣的大塑膠罐,又看見一個更大的巧克力盒子。只是塑膠罐不夠透明,巧克力子雖然比現在用的寬大了一偌,仍然只有七公分高。螳螂脫皮已經給我一個教訓,我必須為它準備一根直立的樹枝。想想,如果當時把它放在大一點的盒子裡,又能豎根枝子在其中,也不會發生後來這許多問題、費這許時間動手術啊! 所以這扁扁的盒子也不能用。 我是不犧牲不成了。我決定把自己裝咖啡豆的瓶子,送給螳螂。我煮咖啡是很有心得的,連臺北的記者朋友喝了都叫好,特別在報上為我寫了好大一篇。自然,我在紐約的「本店」,更有一定的規模。單單裝咖啡豆的罐子,就有四、五個。我挑了一個中型的,大約二十公分高、十二點五公分寬,圓圓的、玻璃不厚,正好觀察。 把咖啡豆倒出來,罐子裡還散發著濃濃的香味。原本想就這樣將螳螂放進去,又怕「人的最愛,是螳螂的最怕」,家事書上不是說咖啡味可以防蟲嗎?搞不好「它」一進去就死了。於是又把瓶子細細洗了一遍,再擦乾淨。免得悶在其中,久了,潮濕的罐子裡產生瘴癘之氣,毒死了女兒的寵物。 「你的螳螂寵物要搬新家了!」我對女兒喊。並打開盒蓋,抓住它的背,在它還來不及回頭咬我之前,把它放進咖啡罐。 「不是螳螂寵物,是派蒂。」女兒扒在桌邊抗議:「它是女生,所以叫派蒂。」 「你怎麼知道它是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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