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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它的手顯然是復原了,否則如何抓虎頭蜂,又怎麼把手指,一根、一根送進嘴裡,做得如此細膩而從容呢?」

  我興奮極了,覺得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自誇,這世上有幾人給螳螂接過骨?又有幾人動過螳螂的手術?而且成功了。

  我決定再去抓一隻蟲進來,讓它享用。而且才出門,就見一隻「黃夾克(Yellow Jacket)」在享用我的美人蕉。它不是吃花粉,而是鑽進美人蕉的「葉鞘」裡喝水。美人蕉在大熱天是救命的東西,因為它的葉片大,又斜斜地伸著,即使不下雨,凝在上面的露水也會滑進它的葉鞘。我不知道美人蕉是不是用這方法收集水分,只知許多小蟲都靠這個「小池塘」過活。

  黃夾克也算黃蜂的一種。我不知道它的學名,只曉得美國人都叫它黃夾克。它才鑽進葉鞘,就被我的塑膠袋堵住,居然還不知道,逕自喝水,喝完退出來,起飛,進了我的塑膠袋。

  不知道它如果沒喝水時已經發現被堵住,還會不會繼續喝,抑或立刻想辦法「突圍」。如果是我,知道突圍已不可能,我一定喝。就好像有一陣子空難特多,我出去旅行時,都祈禱,如果非死不可,請讓我玩完了,到歸程才「出事」,不要剛出發,就掉下去,太冤了!

  就算知道必死,總也得把現在好好過了,對不對?誰不是如此呢?每個人都知其必死,每個人也都猜想自己不會馬上死,所以能好好地活著。所有的匪徒、暴群、惡主,也都以這方法,用最少數的走狗,對付大多數的善良百姓。百姓們都知道如果一起抗暴,自己人一定贏,但是自己可能死。於是在避免自己送死的想法下繼續忍受,忍到最後還是難逃一死。

  千島湖事件遇害的人,如果先知道會被殺,可能乖乖走到船艙下面去嗎?他們一起反抗,就算死傷幾人,匪徒能不被制伏嗎?一枝槍、一顆子彈,能殺一百個人,就是這個道理。

  「黃夾克」顯然是個「達人」,喝足了酒,上刑場。

  進去了,「黃夾克」開始飛撲。從盒子的每個角度,試著突破重圍。又倒掛著,在盒蓋上爬,對著每個通氣口,極力地想鑽出來。可惜,身子太大了。這正是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為我有身,及我無身,吾有何患!」的道理。

  盒子那頭,螳螂依然在洗臉,還在左扭扭頭、右伸伸腰,好像作馬王堆帛畫上的「導引之術」。相信它這看來從容,而且無欲的動作,正是為下面的殺戮熱身。

  守了十幾分鐘,看來一時不會有好戲,我轉去廚房找東西吃。

  老婆切了一大塊「維吉尼亞火腿」,放在微婆爐裡熱了一下,又放上一片鳳梨,還倒了杯牛奶給我。我突然靈光一閃,去書房把螳螂盒子拿過來,放在餐桌上,三個人一邊吃東西,一邊觀賞。

  「多殘酷啊!一邊吃,一邊看別人殺。」老婆說。

  「多殘酷啊!一邊殺,一邊看別人吃。」我說:「這火腿如果不殺,是哪裡來的?不但殺!還調味、醃漬、綁起來入味,再運出去賣、買來切、切來熱、熱來吃,人殘不殘酷?所以說,是我們一邊殺,一邊看「它」吃。這就好比預先買好兇器、觀察形勢、算好時間殺人,是『謀殺』,要罪加一等。至於臨時見財起意、奪財殺人的是『非預謀殺人』,罪輕一等。人的殺生,都是謀殺。」

  正說著,盒子裡傳出一陣騷動,以為戰事已經開始,卻見螳螂還在作「導引之術」,真正的騷動是從盒底傳來——

  那只黃夾克跟虎頭蜂一樣,也鑽進了大黑蜂的屍體裡,而且不但鑽,還不停地拍翅膀,抱著屍體上下翻滾。

  「它好像在打架。」女兒說。

  「跟死掉的大黑蜂打架。」我說:「它不知道它的必死,是因為我造成的;也不知道真正的敵人是螳螂,卻以為自己的厄運是同類的大黑蜂造成的,所以去咬大黑蜂。」

  「死了,為什麼還咬?」女兒問。

  「這叫鞭屍。」

  「不要跟小孩說這麼多。」老婆把子推到我前面,又對女兒說:「吃東西,不要看。」

  盒子放在眼前,我一邊低頭切火腿,一邊看。發現「黃夾克」一下子不見了,原來鑽進了大黑蜂的肚子。大黑蜂居然空了,被上一隻虎頭蜂吃光了內臟。這下我搞懂了,為什麼我會找不到虎頭蜂,它又為以能活得這麼長。原來它殺了老賊,自己變成新賊。只是它如果這麼會咬,當螳螂生病,毫無武力的時候為什麼不去咬螳螂呢?

  想起七、八年前在報上看到的一則消息——

  一個華青幫的華青,在勒索一家中國人開的旅行社時被捕。那家旅行社在三樓,小華青上樓,進了門,發現坐在櫃檯後面的不是「老中」,而是個白種女人,於是掉頭就走。沒想到白種女人看到華青手裡的武器居然尖叫起來,驚動了一、二樓的鄰居,又正巧有員警經過,於是被抓了。

  你說妙不妙?他為什麼看到「老中」就搶,看到「老外」則走呢?是言語不通?還是承繼了八國聯軍以來,中國人崇洋媚外的遺毒?反老外、反老外,超英趕美、殺夷滅洋之後快百年了,中國人還是中國人,連萬里迢迢、漂洋過海地來到番邦,還要回頭欺侮自己人。

  看!「黃夾克」如同一個來自黃土地的炎黃子孫,鑽進同族的肚子裡,狂攻、猛咬。表演一齣鬧劇,給作壁上觀的螳螂看。

  看你們自己鬥夠了,再下手!

  寵臣 九月八日

  昨天夜裡我作了個怪夢,不!應該說是可怕的噩夢。

  我夢見一個男人駕著小飛機,帶著他太太和初生的嬰兒在山裡出了事。夫妻都受了重傷,太太先死,先生也跟著死去。第二天,救援的直升機冒著風雪趕到現場,看到兩個大人的屍體抱在一起,卻沒有嬰兒的蹤跡,突然聽到哭聲,從那死去的女人懷裡傳出,走近看,大吃一驚,彎身從女人的腹腔間抱出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原來那丈夫知道自己快死了,孩子也會凍死。竟把他死去妻子的腹腔切開,將嬰兒塞進去,只露個頭在外面。再抱著他的妻與子,斷了氣。

  我常作這樣的怪夢,主角不是我,我是第三者,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發生的事,許多我寫的小說題材都是這麼得來的。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些故事常從我過去生活的經驗裡產生。也可以說,我白天總是想,沒在有意識想,也在潛意識想,想著想著突然產生靈感的火花,落入了夢中。

  早上起來,對兒子說這個故事。他一笑,說簡直是外星人電影裡的神話。我說「笑話,什麼神話不是拿人的心去想的?如同有精金和瑪瑙的天堂,也是用現實世界最美的東西去想。我這故事不是憑空杜撰,可是有根據的。」

  於是對他說游阿拉斯加時,聽愛斯基摩人說的故事——

  「如果你在冰天雪地裡失去了雪橇,又迷了路,眼看風暴就將來到,你沒有任何屏障,只可能被凍死。這時你發現遠處有一隻北極熊,你唯一的選擇,就是趁天亮,拼最後一口氣,把北極熊殺死。然後切開它的肚子,鑽進去,靠著它身體裡的熱血,和厚厚的皮毛,你才可能度過這場滅難。」在費爾班克,一個愛斯基摩人對我說:「你非殺它不可,它既然不能擁抱你,甚至準備奪你的性命,你怎能不殺它?」

  「說不定它也要被凍死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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