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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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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我的功夫,應該沒問題。如同刻圖章,不敢用力刻,總可以一點一點刮。我幾乎可以聽到,當那舊皮被刮掉的時候,裡面獲得解放的「聲音」。那是脆脆的一種音響,像是「春溜解凍」,下面是活的流動的水,上面是死的硬硬的冰,那解凍是一種崩,哢哢哢,全崩解了。 手術動完,放回盒子,它立刻站了起來,昂著頭,卻仍然垂著臂,我開始有點失望,難道手術失敗了,又或是嫌晚了?損失既已造成,便無力回天了? 我開始矛盾,如果手術真不成功,我是留著它,天天喂到嘴。由我作螳螂,出去抓蟲;由它作主子,等著吃蟲。還是照原來的計畫,把它處死?」既然死馬當活馬醫,醫不好,當然是死! 我也想到「種馬」。對那稀世的寶馬,即使它傷了腳,也好好養著,等待配種。一個受傷的英雄,雖不能動,生下的孩子,可還能成為會動的英雄。 想到在兒子畢業典禮上,遇到一位來自烏干達的醫生,黑得發亮,亮得令人尊敬。他說:你知道嗎,在舊時烏干達的部落間發生戰事,如果擄獲了敵人的大將,並不把他殺掉。相反地,還把自己部落裡最強健聰明的女人嫁給他。等他們生了女兒,就鼓勵繼續生,如果生出了兒子,則立刻把那父親殺掉。 道理很簡單,他們要「強種」,而強種常不是自己圈子能孕育的,必須「遠交」,取遠處的種。 也想到最近紐約州羅徹斯特的一個奇案—— 一位一九八五年車禍後變成植物人的女孩子,住在療養院裡,居然在十年之後,發現肚子大了起來。檢查才發現,她懷了孕。她的父母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反對墮胎,於是繼續讓她懷孕,居然生下一個兩磅十一盎斯的孩子。還是自然分娩的呢! 這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就悲劇而言,她被強暴,而且懷了野種,甚至一時不知父親是誰。就喜劇而言,一個已經沒有希望的女子,居然生個健康的娃娃,如果她有知,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現在我想,我也要為這只今生沒希望的螳螂,找一隻「丈夫」,生下一堆娃娃,且由我在明年的春天,看著孵化。 如同在枯骨間長出春花,這是多麼淒豔的景色! 亮刀 九月七日 清早,還在夢中,就聽見砰砰砰砰的跑步聲,接著乓一聲,房門被打開,老婆和孩子一起沖進來。 「你的螳螂會抓東西吃了。」老婆喊。 「抓了只大馬蜂。」女兒喊。 「哪兒來的大馬蜂?」我揉著眼睛。 「不知道。」 「不知道?」我跳下床,跟著又跳又蹦的女兒走進書房。螳螂的盒子放在靠牆的櫃子上,早晨斜斜的陽光正好照在上面。它果然在吃東西,兩隻原本不會動的鉗子一抖一抖的,好像在不斷調整「抓的動作」,使我不太能看得清它抓的是什麼。 「你們確定它抓了一隻馬蜂?」我問。 「是啊!黃黃的,還帶黑條紋。」老婆說,十分得意的樣子,好像她發現、她立了功。 現在我看清楚了。是只虎頭蜂,只是頭還被螳螂抓著,肚子已經被吃光了,盒底掉了好多小小的蜂爪子,想必是它不吃而拋下來的。 我也看到已經焦黃的牡丹葉子,和葉子旁邊大黑蜂的屍體。突然想通了。那只抱著大黑蜂的虎頭蜂,以為它早死了,原來沒死,也沒跟著蒼蠅逃跑,留到今天,進了螳螂的肚子。 會不會其實死了,只是這螳螂太餓,所以抓來吃?眼看虎頭蜂全進了它的肚子,我搖搖盒子,使大黑蜂的屍體滾到它的身邊,又對「它」喊:「再嘗嘗這個吧!更好吃、更大塊呢!」 它沒理,好像視而未見,兀自舔它的兩隻鉗子去了,先彎著上臂,用肘擦臉,擦一下,放在嘴裡含一下,有點像貓,把口水吐在爪子上,再去梳頭、洗臉。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有口水,也先蘸濕了手肘,再在眼睛四周一遍一遍地摩擦,使我想起中餐館裡,吃完飯送上的熱毛巾,據老一輩說,「當年」在北京,那毛巾不是用遞的,而是用甩的。熱騰騰拿出來,可以從後堂,隔著幾十桌人,一個「長傳球」,甩給前桌的堂倌,再交給客人。毛巾燙,甩得又准,客人不但叫好,還給賞。 現在這吃飽了、喝足了的客人,就在洗臉。熱騰騰地把那油嘴油臉大手一抹,多過痛!當然螳螂不是用熱毛巾,是用熱口水,只是那擦臉的爽,看起來是一樣的。甚至可以說這自家的口水,更衛生。 我這話是「良有以也」,因為當年我在中視跑新聞的時候,特別作過一個專題報志,把到各餐館收來的「衛生毛巾」送去化驗,結果十家有七家不衛生。採訪車的司機老林說得露骨:「當然不衛生了,有些毛巾從黃色咖啡館收來,馬馬虎虎洗洗,又進了餐館。你要知道在黃色咖啡館有不少『吹奏』的小姐。那茶不能喝,是小姐漱口的;那毛巾更不能擦,是用來擦更髒的東西的。」 從那以後,我絕不用外面的毛巾。我想「他正跟前一位或前許多位使用者,交換一種過癮。」 如此說來,這螳螂能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口水洗臉,不是比人還文明、還衛生嗎? 用手肘擦完臉,它又開始一點一點舔它的鉗子,也可以說舔它的下臂和手指。你幾乎可以聽見,它像嬰兒吸手指似地「嘖嘖」有聲,也有點像吃法國「龍田螺」之後的老饕。吃完田螺還捨不得那點烤出來的湯汁,得用麵包把盤子擦乾淨,擦完了,看手上弄到一些汁,又把手指伸到嘴裡舔乾淨。 這真不文雅,卻常發生在法國士紳和名媛的身上。他們不覺得不雅,還覺得是對主人的一種奉承,表示東西太好了,好得讓人忘了禮貌。 想必螳螂也是忘了禮貌。在它那鉗子之間,一定還沾了許多湯汁,讓它餘味無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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