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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共犯 九月五日

  昨夜我很晚才睡,守著花窗,並且做了不少有意義的事。

  我的花窗是特別訂做的,一邊伸出房子之外,有著弧形的玻璃頂,可以接受較多的陽光,一邊連接在室內,站在前面,仿佛面對一個掛滿盆栽的小花園。花窗的外面也是花園,有我種的芍藥、牡丹、金盞菊、向日葵、姬百合,和女兒種的四季豆。為了在夜裡也能欣賞園景,我特別在窗外的高處裝了兩盞水銀燈,打開來,一片綠。水銀燈下的綠和陽光下不同,有一種特別鬼魅的感覺,像是豔綠的絲絨布,壓在玻璃板下,透出來的那種「被含蓄化」的綠。

  這水銀燈也有些特別的附加效果,像是在窗前被照到的曇花,雖然跟別處種的曇花在同一天開,卻要晚一個多小時。菊花就更不用說了,燈愈照,愈會延後開花,有時候拖到下雪,才綻放。

  而今水銀燈又有個好處,就是讓我觀察外面花叢的動態。這只螳螂是在窗外抓的,我相信還能再抓一隻。

  所以我等,等那愛吃宵夜的螳螂走到外面來,就沖出去,粑它抓住。

  住在郊區,後面又是好幾英庫的森林,靜極了、也吵極了,聲像是浪潮一樣湧來。它們似乎早有默契,雖然種類繁多,叫聲各有不同。但是不雜唱,而是齊唱,一波一波地唱。當然也可能是聽覺的錯誤,由於我們血液脈動,使得平板綿延的聲音,也有了波濤的節奏。實際節奏的,是人的脈搏與呼吸,也可能是心靈的律動。

  據說現在有一種電腦,可以把古老錄音中的雜音過濾掉,留下好的、優美的旋律。所以許多大師的「原音」都能重現了。

  但人的耳朵不正是這麼一架機器嗎?你可以有一個很吵的鐘,滴答滴答地走,卻充耳不聞。你也可以一邊放收音機裡的中文節目,一邊聽電視裡的英文節目,但集中精神聽哪一種語文,就是哪種語文。

  對蟲聲尤其如此,這千千萬萬的小傢伙,夜夜以如此喧嘩吵我,但是只知其存在,甚至只覺其美好,直到今夜,才發覺它們的嗓門是那麼大。

  當然,今夜我對它們的感覺是不同的。以前我說這是「蛩聲細、漏聲長」,那幾乎是一種抽象的整體。但是今天我想的是「個體」,我想:如果我現在出去,循著每個聲音去找,必定都能找到一隻肥美的小蟲,回來喂我的螳螂,我開始懷疑老鴇是怎樣看少女?她能看到少女的美,還是恩客的喜好?

  九月初,白天還是華氏八十八度的氣溫,夜裡居然有點涼。我把落地窗的玻璃全部打開,使外面的小蟲們能聚到紗窗上,有小蟲,就能引來螳螂。只是,為什麼一隻螳螂也不來呢?我已經枯坐兩個小時了。我對老婆抱怨:

  「真奇怪?!這些螳螂怎麼那麼笨呢?到我這兒來,有玻璃屋住,冷氣吹,不怕外面的風吹雨打,還有吃有喝,每天不必辛苦,自然有各種美食送到嘴邊,這裡不是好得跟天堂差不多了嗎?」

  「問題是,這種天堂可愛嗎?如果有這樣的天堂你要去嗎?」老婆撇撇嘴:「多麼不自然的地方。」

  「說不定天堂就是不自然的地方。只有好、沒有壞,只有喜、沒有悲。」我說。

  「你為什麼不抓一隻鳥來跟你的螳螂住?專抓一些比它小的、比它弱的。」老婆又發高論。

  「天堂是把所有會欺侮別人的壞蛋,都下到地獄去之後。所剩下的好地方。所以會吃螳螂的鳥不能進來。」

  「那麼,會吃小蟲的螳螂也該下地獄。」

  「天堂有許多種。螳螂有螳螂的天堂、小鳥有小鳥的天堂、小蟲有小蟲的天堂、人有人的天堂。每個動物,都應該從它的本位去看它的天堂……」

  正說著,就來了天堂的訪客。啪一聲,先以為是一片葉子飛過來,細看紗窗上有幾隻細細的小腳。原來是只綠身、綠頭、綠翅膀的「螽斯」。

  好肥啊!大大的肚子,又白又鼓,尾巴上還有個鮮綠色的鉤鉤。我以既快又無聲的動作,把外面的玻璃窗關起來。玻璃是透明的,這螽斯當然不會發覺。

  現在我要耍一點手段了。它會飛、又會跳,不耍手段是不可能捉到的。

  我先測量了一下紗窗和外面玻璃窗間的距離,大約有一點五英寸。雖不大,也夠了,夠我狠狠地從裡面用手彈,把它從紗窗彈到玻璃上,撞昏。

  我彈了,狠,也不狠,因為我要捉活的,螳螂愛吃活的,死掉就不好吃了。

  接著要老婆守在屋內,由我到屋外抓。

  小時候,有一次老爸帶我去六張犁爬山,在草叢裡抓到過一隻螽斯,我記得很清楚,老爸大叫一聲,把到手的螽斯又摔掉了。然後掏出手帕,包住他的手指,指上全是鮮血。

  從那以後,我就不太敢抓螽斯。所以現在它雖然好像昏了,我還是得小心。先去廚房拿了一個塑膠袋,套在手上,再守到窗外,教老婆一寸一寸地把窗子搖開。想必彈得太輕了,那蟲居然開始躲,躲來躲去鑽到了最下面的縫縫裡,被我抓住長長的後腿,拉了出來。

  看我抓到了螽斯,老婆也很興奮,問題是,現在已經夜裡一點多,還喂不喂螳螂呢?

  說不定它已經睡著了。硬是叫醒也沒胃口吃。

  不!螳螂是二十四小時的狩獵者,它根本不睡覺。我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昆蟲要不要睡覺,或許它們冬眠和作蛹的時期就是睡覺,睡醒便不再睡了。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決定叫它吃,免得明天早上螽斯死了,它又不吃了。我相信昨天它不吃螞蟻,就是因為我的鑷子夾得太重,到它面前時,螞蟻已經死了。

  果然吧!這次還沒到它眼前,它已經開始歪著頭、盯著看了。還把上身向一邊傾斜,兩隻無力的膀子,被極力地提到半空中。殘是殘,多少還是個螳螂的架子。使我想起以前看戲,一位名角出場,據說不久前有過腦溢血,手腳不再如當年靈活,大家一邊歎他的腿抬不高了,一邊還是喝采,私底下交頭接耳:功夫不成了,架子還是不差。

  現在我也要讚美一聲:架子還是不差。

  為了避免重蹈昨天夾死螞蟻的覆轍,我決定用手拿著喂。這蠢斯的後腳特長,壯得像是可以烤來吃。我就緊緊抓住這兩條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遞。我知道這裡是最容易咬破,也最沒有武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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