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


  這螽斯果然兇悍,嘴巴裡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虧我很小心地同時抓住它的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彈跳,又無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漢,被架上了腳鐐手銬,只剩下一張能動的嘴。於是一邊罵、一邊被千刀萬剮,聲音愈罵愈小,血流愈來愈多。

  也想到被腰斬的金對歎,年輕時讀他選批的《杜詩》,批到(漫興九首)「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時,說「豈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說者!」又說「朝騎白馬的少年,半夜突然死了。」當他批這些句子的時候,豈會想到自己後來的「腰斬」?

  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斬的酷刑,肚子被幾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還有一小顆、一小顆,如黃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詩經》上讀過「螽斯羽,說說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又說相傳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這肚子裡有不少卵。

  多產的動物常常多亡,正因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為它孩子多,所以雖然被殺,卻能千年萬代留到現在。許多昆蟲,像蛾子,甚至能根據環境,來決定生產時重質還是重量。如此說來,殺幾隻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麼罪過,何況螽斯是害蟲,殺害蟲更是應該。

  眼看著,肚子吃光了,開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卻還不斷地掙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想用鉗子擋,鉗子舉不起來,只好不斷搖頭,躲避孟斯的腳。我想,我應該用剪刀把螽斯的腳剪掉,免得抓傷我的螳螂。反正已經死定了,如同被腰斬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熱桐油板上的金聖歎。是活著,仍能啄口氣,寫下幾個「慘」字;卻已經是死的,是死了的假活,也是活著的既死。

  如此說來,又何必掙扎呢?

  對,我是殘酷,抓緊你的腿,使你不能跟螳螂決一死戰。但你也要諒解,正因為我的寵臣是無能的,很可能敵不過你,所以我不得不先修理你。畢竟它是我的人哪!

  這不公平?笑話,世上有多少公平的競爭?鬥牛公平嗎?先紮上幾個帶鉤的矛,讓那牛流血,美其名說為激起牛的怒氣,骨子裡是消耗它的體力。戰爭又公平嗎?八國聯軍,八個國家用堅船利炮,對拿大刀的義和團,公不公平?

  公平是由勝利者說的,對勝者不公平也是公平;對敗者,公平也是不公平。牌在誰手裡,就由誰發牌,照誰的牌理出牌,甚至照他規定的輸牌。這就是公平!

  我可憐的螳螂,在忍耐饑渴八天之後,終於幸福地擁有了吃的權利。該多麼感謝我這幕後的黑手啊!將你摧殘,再教你如何去摧殘,且幫助你,拉胳臂、拉腿。

  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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