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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生 九月四日

  說實話,我很怕去看它,有時候經過它家,都不敢看一眼。這麼多天了,不吃、不喝,它隨時都可能死掉,一下死掉到好,就怕半死不活。

  最近有個朋友回國看他病危的父親,好不容易向美國老闆請了假,千里迢迢地飛去,過了兩個禮拜,回來了。搖著頭歎氣:「以為能為他送終,沒想到,我回去,他的病情就好轉了。也不是真好,而是能再拖一陣子,真糟糕。」我心想,真糟糕什麼呢?真糟糕老爸沒配合你回國死掉?

  我母親有個老朋友在西岸,她打電話叫老朋友來玩,你猜那西岸的老太太怎麼說?她說:「沒辦法!老頭子正病著呢!總不能丟下他走啊,等他一死,我就去,而且沒牽沒掛,可以好好住上幾天。」真不知道如果她的老伴在旁邊聽見了,會有什麼感受。

  或許他們已經不必再顧忌病危者的感覺。一個被看成累贅的人,就算有感覺,也沒用,也不敢說。誰叫你不死?要死又不能死,該死又死不成,死了又死不透,是天下最麻煩的事。

  現在它就是個麻煩事。身強體壯,都沒毛病,只是一雙吃飯的工具出了問題,就得一輩子仰人鼻息、靠人供給。想起獅子山共和國內戰時,被叛軍剁去雙手的人。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要對婦人和孩子那麼殘忍。你一刀把他們殺了,也就得了。為什麼砍去雙手?而且不是齊腕砍斷,偏偏砍在近手肘的地方。

  求人在嘴裡塞一塊麵包容易,求人為自己擦屁股可是最難啟齒的。問題是,只剩下半截手臂,他們怎麼擦屁股?

  我看到一對母子的照片,都是這樣,沒了雙手。兩張照片給我不同的感覺。一個中年人,沒了雙手,靠人接濟下半輩子,不同于一個孩子沒了雙手,準備乞食一生。一個辛苦了大半輩子的母親,可以理直氣壯地要孩子接濟;但是對個還不曾貢獻社會的孩子而言,就真是只能求取悲憐了。這好比晚上喝得滿臉通紅的人,大不了是放鬆、放蕩。一大早就喝酒的人,卻要叫人瞧不起,認為那是「自暴自棄」和「作踐自己」。

  我的螳螂,不曾娛樂我一天,現在卻要我供養它,喂它吃。喂它喝、為它擦屁股(清理糞便)。如果它有知,究竟會怎麼想?

  不過它畢竟是活過來了,它如果挨不了餓,早死了,也就沒有下面的偷生。所以,一切「偷生」的人,先決條件是「求生」,沒有成功的求生,就沒有下面的偷生。如此說來,那偷生就值得尊敬,畢竟他是求生的勝利者。在廢墟裡、在產道裡、在手術臺上,他雖沒得到全勝,但得到了半勝,於是能被救,能活下去。這世界上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想起二次大戰,納粹猶太人集中營,進營之前先經過體檢,看你還健康,可以當奴工,叫你到一邊,讓你多活幾天。看你已經差不多了,活著只能耗口糧,就叫你到另一邊,排隊、脫衣服、進去大屋子洗澡、消毒。然後從淋浴的噴頭裡噴出毒氣,再一車車運去燒掉。

  也想起一位外科名醫對我說,分割「連體嬰」,最困難的是如果兩個孩子只有三條腿,到底把中間那條腿給誰。

  「給那比較弱的。」我猜。

  「錯了!給比較強壯的。」他說:「比較強的比較可能存活下去,不如讓他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至於另一個,就看造化了。這樣總比兩個都死了,來得好,不是嗎?」甚至連移植器官,美國醫學界都有個趨勢,不是移給最病危的,而是移給病較輕、較能救的。免得移植之後,還是死,浪費了有限的「器官」。

  這就叫「天助自助者」。要人救你,你先得自己救自己,讓人覺得你比較可以救。

  於是,我不得不佩服這螳螂,它活到了。我當然也佩服那蒼蠅和螞蟻,它們不像蜜蜂、虎頭蜂和大黑蜂,不斷地拍翅膀,結果沒兩天就累死了。真能在亂世活下去的,常不是最勇敢和最強壯的,而是最能忍耐的。譬如長壽的烏龜、鱷魚和龍蝦,就都是最不愛動的。

  螳螂也不愛動,它是以靜制動;相信它也不會出汗,所以能幾天不喝水,也不口幹。其實據昆蟲書上說,螳螂只偶爾喝一點露水,平常的水分完全靠從食物當中攝取。

  只是我這個人不太信專家寫的書,我自有教育我自己小孩的方法,我相信它一定渴了,渴了就應該喝水,而不能餵食,餓久了,突然大吃大喝,會像杜甫一樣得「急食症」死掉。所以,我要先喂它喝水。

  我先去找了一個眼藥瓶,小時候,我常從路邊撿回「棄貓」,如果是眼睛沒張開的「貓嬰」,就用眼藥瓶裝牛奶,把它們喂大。現在我要用同樣的方法。

  先把眼藥瓶洗乾淨,裝上水,再打開塑膠盒蓋,大概今天動作慢了些,讓蒼蠅飛了出來,我尊重它,決定讓它逃跑。反正逃也逃不出屋子,終究要死在裡面,或被我岳母的蒼蠅拍打死。

  大螞蟻也爬了出來,而且爬得很快。我過去一腳,踩在地毯上,把它踩了個半死,在那裡扭來扭去地掙扎,不一腳踩死它,是有道理的,因為螳螂喝完飲料就要吃漢堡了,留個半活的「漢堡螞蟻」給他,多妙!

  開始喂水了。我把眼藥瓶的小口對準它的嘴伸過去,它嚇一跳,猛扭頭地躲開。再伸過去,並擠出一滴水,它發現了。那是水,似乎有意吃。可是這眼藥瓶真不濟事。那水一直滴、一直滴,淋得它一頭,倒像為它洗臉了。

  靈機一動,想起個好工具——我用來作美術設計的「鴨嘴筆」。趕緊去櫃子裡拿來,再把眼藥瓶裡的水滴進「筆鋒」中間。而後扭動旁邊的小螺絲,調整筆鋒的距離。一個毫米的寬度應該是恰當的,能裝的水多,而且前面的開口,正好可以像一隻母鴨子的嘴,略略張開,喂小鴨子。

  我把「鴨嘴筆」伸過去,它又一驚,跳了開去,再伸過去,還跳開。它一定以為這是個怪獸,準備來攻擊。問題是,真碰到攻擊,又能如何。除了俯首就擒、伸著頸子待砍,還能怎麼樣?難道還要把主子弄毛了,把原本可以痛快的「斬首」改成「淩遲」?

  它必定是想通了這一點,當我第三次「奉茶」的時候,它居然不躲了,而且嘴開始動,「螳螂喝水了,」我對女兒喊:「快來看。」

  它不但喝,而且喝得挺快,鴨嘴筆裡的水,一下子就光了。我又滴了兩滴下去,再喝光。又滴,還喝光,前後一共喝了七次。連肚子都變大了。誰說螳螂不愛喝水?我不是證實了它不但能喝,而且可以牛飲嗎?

  或許它的上肢不能動,是缺水。我想,脫皮之後大概需要水分。如同人在手術之後,要打點滴。這屋於裡有冷氣,特別幹,說不定它就因為水不夠,造成迴圈不良、不能舒活筋骨。我仿佛見到一線曙光,有了希望,興致也益發高昂了。

  找來一隻小鑷子,不大不小的頭,跟它的鉗子差不多,希望它能把這鑷子看成自己的義肢。我用「義腳」夾起那半死的螞蟻,送到它嘴前。

  喝完水,大概精神來了,它居然伸起一隻手臂來擋,只是那手臂還僵硬,沒擋成,自己先摔倒了。趴在地上,一時起不來,我就趁勢,再把螞蟻遞過去。有什麼好怕呢?我心裡說,這螞蟻已經不動了,何不撿個現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全天下都找不到這麼幸運的螳螂。

  它還是不吃,難道非得自己抓來的才吃?既然如此,為什麼喝水呢?這又不是抗議絕食,只絕食物,不絕空氣、日光、水。它難道是要抗議什麼嗎?一個微不足道,非「仰食」不能活下去的小民,還有什麼抗議的資格?對!是我造成你的終身殘障,是我無能、無知,即統治你,又不懂得「王天下之道」,使你成了受害者。但你愈愛害,愈抬不起頭、抬不起手。你連拿石頭的力量都沒有,還談什麼抗議?你的群眾、同胞、同袍,都在外面躲著,沒人敢出面為你說話,又有誰聽你的抗議?

  你令你主子的龍顏很不爽了。你要小心了!我的同情與慈悲是有限的。慈悲的背面,就是給你一腳,踩成一個綠色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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