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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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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手的困頓與掙扎 替身 九月三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而且直接走到院子裡,因為昆蟲書上說螳螂常在一早和傍晚覓食。這話其實有點外行,據我看螳螂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覓食的。如同人,不是只有「白天才會貪,只要有利可圖,半夜把他叫起來,他也會「欣然就道」。 或許螳螂愛在早上和黃昏走到葉子的正面吧!因為這時候陽光最弱。當然,我們也可以比較風雅一點地想:它也愛欣賞旭日和夕陽。就像鳥,天只要微微一點亮,鳥就開始叫,夕陽只要還剩一點點,鳥就可能留連著不歸巢。在冬天,葉子都掉光的時候尤其明顯,可以看見成千上百的小鳥,聚在最高樹的頂端,不斷吱吱喳喳叫,它們在幹什麼?在欣賞夕陽。因為當太陽接近地平線時,只有最高處的樹梢上,還能染到一抹餘暈。古人在詩裡說「初日入高林」,又講「高處夕陽多」。就是指這一早、一晚的陽光。 所以,說不定螳螂跟鳥一樣,整夜盼著太陽出來,又整天希望陽光別消逝。也因此,它既迎朝,又送暮。 愛光,大概是生物的天性。它們可以像螳螂、蚊子一樣不愛「太強」的日光,但有光,總是好的,當然愛光這件事,對不一樣的生物,可能也有不一樣的「目的」。到了夜晚,各種小蟲紛紛往有光的方向去,也就有那蜘蛛在燈的旁邊織網。同樣的道理,書上說螳螂晚上也會趨光,我想,它心裡想的大概跟蜘蛛差不多,它不是愛光,而是知道別的蟲會到那裡去,那裡可以吃到愛光的同志。 吃同志有什麼稀奇?這世界上最容易吃到的就是身邊的人,同志正是身邊的人,兄弟總是閱牆、朋友總是爭執,朋友之妻常被戲,甚至亂倫和性騷擾都總是發生在熟人的身上。如果統計一下,被陌生人搶的、騙的,只怕遠比被「同志、朋友」坑的少得多。黑道花多大力量才能弄到一點錢,白道小小動一下,就是十幾億,道理很簡單,白道看來像百姓的同志,大家不盯著他看,就算看也不懷疑,於是可以明目張膽地貪。這世上有什麼比吃小老百姓同志更容易的事? 同樣的光下,可以有不同「目的」的蟲。同樣的神壇下,也可以有不同目的的人。有人是虔誠地去拜神,有人是虔誠地去交朋友、搞直銷、拉保險、賣房地產。有什麼地方比神壇下更安靜、更同志、更沒有戒心、更容易推心置腹、更富有同情心、更像是兄弟姐妹? 現在我就要去找一位跟我一樣喜歡清晨的同志。我要把這同志抓到,供我使喚、供我娛樂。同時替代我那過氣的、正在生病的同志。 居然一點風都沒有,連最高處的樹梢,都一動不動,這種天氣最適於抓蟲。因為既然一切都不動,那動的就特別明顯。想起楊炫之《洛陽伽藍記》中的: 「嘉樹夾牖,芒草匝階,雖雲朝市,想同嚴穀。靜行之僧,繩坐其內,餐風服道,結跏數息。」 現在我就是「靜行之僧」,要以「結跏數息」的境界,把我的心、目、耳,甚至每一寸皮膚,大大地開展。我要靜觀八方,感觸最小的顫動與音響。因為在那顫動與音響的背後,有我要獵取的東西。 只要哪片葉子動了一下,或哪片草叢中出現一點聲音,我就要撲過去,看看是誰在造反,用靜坐冥想的方式去找尋獵物,這是多麼高的境界。如同許多偉大的企業家,在「打禪七」之後想出整頓事業和夥伴的好方法。 想到宮本武藏,劍術的最高境界是靜,是靜中之動。兩位高手對峙,都舉著劍,不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這些時間的靜,正是大動,誰有了一點躁,露出一絲弱點,劍鋒就要從那裡劃過去。 我緩緩地,走過一叢又一叢的樹,仿佛宮本武藏,舉著劍,等待對手露出急躁的弱點。 但我的對手太強了,它居然也不動。螳螂一次產卵幾百個,既然有一隻出現,就必定還有許多藏在這樹從裡。說不定它們也正靜靜地看著我,不發出一點聲息,甚至連腳都不移動一下。 足足一個小時過去,除了見到幾隻大黑蜂、黃蜂和蝴蝶,居然連只螳螂影子也沒見到。我氣了,打開噴水的龍頭,拿著噴嘴,對準花叢噴,這噴嘴是新買的,made in Taiwan,好極了,有「平均淋水」、「大量灌水」、「弧形噴水」,和「急速噴射」四種噴法,我用的是急速噴射。 早上的水壓特大,每條水柱噴出去,都足足有十幾公尺遠,我採取的是「點放」,也就是一下、一下噴,每下大約半秒鐘,又用這半秒鐘採取掃射的方式。 多彩的Impatiens,大概枝子特別脆,水一過就倒下了。大葉的冬瓜,原本高高地撐著,水一過也垮了下去;杜鵑花很強悍,又因為葉子小,水柱直穿而過,好像沒什麼影響。最可憐的是美人蕉,大葉子被噴裂了,上面一大串花全折斷掉在地上。 「快快給我現形,我要把你沖出來。」我在心裡喊:「既然來軟的,你不吃,我就來硬的,看你被水噴到,還出不出來。」突然想起介之推,陪著晉文公流亡在外,晉文公回國得勢之後,介之袱卻帶者母親隱居到綿山。晉文公為了逼他出未,放火燒了山,把介之推也燒死在裡面。 小時候,我的兒童故事書上有這故事,我拿給老爸,問他晉文公為什麼要用這麼笨的方法,結果害死了好人。老爸笑笑,說:「他不是要找介之推,是要抓介之推,既然介之推不聽他的話,只好把他燒死。」 那時候我才八歲,不懂。但老爸的話,我記了半輩子。 現在,我就是用晉文公的方法,但不放火,而噴水,把我要找的螳螂噴出來。如果噴不出來,噴死也可以。當主子看得起你,要拔擢你出來,你居然不識相,當然只有死路一條。人才是要給主子用的,尤其曠世奇才,更非主子莫屬,就算主子不用,也不能留給別人用。「懷才」就是「懷壁」,沒罪也是有罪。 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嗎?主子可以天天查你的稅。你以為你有幾個臭朋友嗎?主子可以把你朋友全部買通。你以為你有個臭名嗎,主子可以造你的謠。你以為你甘於平淡,可以隱居田園嗎?主子可以擾得你雞犬不寧,甚至沒人敢買你的莊稼。 你覺得不平,覺得氣憤,想要報復嗎?你正中了主子的下懷。 你要報小仇嗎?來!主子幫你,把那些欺侮你的小鬼全宰了。 你要報大仇嗎?來,主子找人幫你,你的小辮子正落在主子手上。 你居然想找主子麻煩嗎?你太大膽了,早看你有謀反之相,大家看到了吧!不是我主子迫害賢良,是他要造反,誰同情他就是與他同黨。來來來!大家作個見證,不是主子愛殺,是不得不殺,一邊殺,一邊痛,心痛這個人才,落得這個下場。 我一邊噴水,一邊心痛,覺得天下蒼生都為了那幾隻躲起來的螳螂而受了害。當然,我也氣,氣我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主子,居然抓不到一隻小螳螂。 我決定收手了。回屋子看我那只殘障的小東西,我決定暫緩它的刑期。在「新人」沒出現之前,「舊人」可以苟延殘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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