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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愛情與權力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臺灣還沒流行綁架小孩。儘管如此,我總有一個保鏢跟著——七十一歲的祖母。

  她把我送進教室,幫我開窗子,有時看地上太髒,還幫忙掃掃,又說說這個、指指那個,再叮囑一番,才離開。

  所以同學都說:「劉奶奶是老班長。」

  權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長,是我的四個死黨之一,如果說我喜歡上學,不如講:我喜歡去找我的死黨。

  老師沒進教室之前,班上幾乎是由我們四個死黨來管,我是副班長,權力第二大。才六歲,我已經感覺了「權力的滋味」。

  但權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級的學長,掛著「糾察」的臂章,耀武揚威地沖進來,對我們吼,然後大模大樣地,在黑板上寫下「安靜」兩個字,再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被他們抄了學號的同學,常嚇得臉發白。

  我們管他們叫「走狗」,自以為掛了一個臂章,就了不起。

  六歲,我也看到了高年級「權力的滋味」。

  ※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學生,都要在操場做體操、唱國歌、升旗,還有聽校長訓話。

  我們最怕的是訓導主任。校長在上面訓,主任在下面巡,我一直到今天,都記得他的眼睛,好象探照燈,掃過來、掃過去。

  據說他以前是個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鐘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齒打斷、中間把胳臂扭斷,下面把小雞雞踢爛。

  「時候,校長在上面講話,主任會在隊伍裡吼:

  「站直了!像個人樣!」

  據說愈高年級的學生,愈怕他。看到他,好象見到神。當然,也可能是見到鬼!

  六歲,我瞭解了大人「權力的滋味」。

  拉屎的聯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當太陽太大,小鬼們實在撐不住的時候。

  他會叫我們蹲下來。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隻膝蓋放在地上,半蹲半跪!兩條腿蹲著,難看死了!像在拉屎!」

  直到現在,我二十歲了,每次跟同學一起玩,蹲著,我會很快地改為「半蹲半跪」而且覺得別的同學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們絕不會有這種聯想,因為他們沒「蹲過坑」,他們都是「坐抽水馬桶」長大的。

  我也相信,當有一天,我向女友求婚,她一定會以為我在向她下跪。

  而我,在心裡,其實是蹲著。

  不怕老婆訓練

  小學一年級,我們最愛玩的是「哈癢」。

  每個小孩都怕哈癢,於是這個哈那個,別人又來哈這個,又躲、又笑、又叫,鬧成一團。

  有一次,老媽到學校來,看見我們玩哈癢,她居然嚇了一跳,好象那是天大的危險事。

  「在走廊、樓梯上哈癢,太危險!」老媽說:「一不小心,就能從樓上滾下來。」

  她沒有禁止我哈,知道禁也沒用。

  她用了個絕招。

  叫我站著、不准動,由她來哈癢,全身都哈,連腳底也不放過。

  起初,我簡直笑死了,一笑就挨駡。

  每天鍛煉下來,我居然不怕了。

  「告訴你,怕癢的男生,將來會怕老婆!」老媽讚賞地對我說:「你將來不怕老婆了!」

  六歲,我已經自許:「將來做個不怕老婆的男人」。而教我不怕老婆的,競是做我老爸老婆的老媽。

  ※

  六歲,我真開始喜歡女生,我發現了一個「她」——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我管她叫「我的伊莉莎白泰勒」。

  我常站在桌子上,高喊著:「我的伊莉莎自泰勒,我為你而死!」然後,從上面跳下來。

  有一天,我叫「她」哈我癢:

  「你來哈哈看!我不怕癢!哪裡都不怕!我將來不怕老婆!」

  她哼了一聲,掉頭走開。

  六歲,我開始懷疑「不怕癢的男人,是不是真能不怕老婆?」

  告別了!我的死黨和愛人

  在光復國小,我才讀了一年多。老爸常說,這一年多的課程,使我奠定了後來學中文的基礎。

  「如果你沒進過國內的小學,今天的中文不可能學得好。」老爸說:「大家一起學,那是一種感覺。覺得自己不孤立,覺得學習是一種責任。」

  雖然出國的一、兩個月前,奶奶和老媽已經不斷對我說,要準備出國的事。

  卻直到最後兩天,我才有真要出國的感覺,那是從老師和死黨的眼睛裡看。

  「你要去多久?」

  「你會不會寫信給我們?」

  我的死黨問我。

  ※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降旗時,國旗緩緩下降,天邊有個紅紅的大太陽。

  我的奶奶仍然在國父紀念館的同一棵樹下,等我。

  我們一起,再一次經過學校大門回家。

  我覺得好遺憾——

  死黨不能跟我一起去美國。

  伊莉莎白泰勒沒有哈我癢。

  我沒能長上六年級,嘗嘗另一種「權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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