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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睡半醒之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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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入新居第一天的深夜,十七個月大的小女兒突然爆發出哭聲,像是山崩地裂般地一發不可收拾。遞奶瓶、送果汁、用盡了方法,還是無法和緩,一雙眼睛驚惶地看著四周,拼命地拍打、掙扎!」 妻和我都慌了,是不是要打電話醫生?會不會哪裡疼,又不會說? 「你肚子痛嗎?」我盯著孩子掙得通紅的小臉問。 猛搖頭,還是號哭不止,突然從哭聲中冒出兩個字:「外外!」 「要上外外是不是?」總算見到一線端兒,二人緊追著問:「可是現在天黑黑,明天天亮了,再上外外好不好?」 「不要!不要!外外!」小手指著臥室門外,仍然哭鬧不止。 「好好好!上外外!」 可是抱到外面,站在漆黑的夜色中,小手仍然指著前方,只是哭聲減弱了,不斷喃喃地說:「家家!」 「這裡就是家啊!我們的新家!」眼看一家人,全被吵醒走出來,我指著說:「你看爸爸、媽媽、奶奶、公公、婆婆、還有哥哥,不是都在嗎?」 哭聲止了,一臉疑惑地看著眾人,又環顧著室內。 「還有你的玩具!」奶奶送來小熊。 接過熊,娃娃總算精疲力竭地躺在媽媽懷裡,慢慢閉上眼睛。 只是第二夜、第三夜,舊事又一再重演。 為什麼白天都玩得高高興興,到夜裡就不成了呢?必是因為她睡得模模糊糊,張開眼睛,還以為是在老家,卻又大吃一驚,發現不對,於是因恐懼而哭號。 那初生的嬰兒或許也是因為每次醒來,發現身處的不再是熟悉了十個月的房子——媽媽的身體裡面,而啼哭不止吧?!如果他們會說,一定也是:「家家!」 於是我疑惑:什麼地方是我們記憶中真正的家呢? 每次旅行,半夜或清早醒來,總會先一怔;「咦!?這是哪裡?」 然後才啞然失笑,發現自己「夢裡不知身是客!」 李煜離開家國北上,半夜醒來,先以為猶在「玉樹瓊枝作煙蘿」的宮中,然後才墜入現實,怎能沒有「身是客」的感傷!?只是那「客」,既沒有了歸期,還稱得上「客』嗎? 每一塊初履的土地,都是陌生的人,都給人「客愁」;而當那塊土地熟悉了,這客地,就成為家園。 只是如果一個人,像我的母親在大陸三十多年,到臺灣三十多年,又住美國十幾年,在她的心中,什麼地方是客?何處又是主呢? 「兒子在哪裡,哪裡就是主。」老人家說:「所以每次你回臺灣,我就覺得在美國做了客!你回美國,我的心又落實,成了主!」 於是這「鄉園」與「客地」,總不在於土地,而在於人了。怪不得十六個月大的娃娃,要看見一家人,又抱到自己的玩具熊之後,才會有「家」的安心! 但家又是恒常的嗎? 有位女同事新婚第二天說: 「多不習慣哪!半夜醒來,嚇一跳!身邊怎麼睡了一個人?噢!想了一下,原來是丈夫!」妻也說得妙: 「你每次返台,我先還總是睡半邊床;漸漸佔據一整張,偏偏這時你回來了,於是又讓出半邊給你,真有些不習慣!」 更有個朋友出件糗事,居然再婚三年多了,半夜醒來,叫自己枕邊人前妻的名字。「這有什麼辦法?跟前妻睡了二十年,跟她才三年多啊!」他自我解嘲。 這下子,我就更惑了!莫不是有些古老的記憶,也會在半睡半醒之間呈現?那迷糊的狀態,難道就像是被催眠中,可以清晰地回憶起,許多在白日完全遺忘的往事? 順著這個道理去想,我便做個嘗試,每次早晨醒來,先不急著睜眼,讓自己又浮回那半睡眠的狀態,並想像不是躺在現實的家,而是初來異國的那棟紅屋、來美之前的舊宅,甚至更住前推,到達高中時代的小樓、童年時期的日式房子。 我閉著眼睛,覺得四周全變了。一下子浮進竹林、一會兒搖過蕉影,還有成片的尤加利樹,和瘦瘦高高的檳榔,我甚至覺得一切就真真實實地在身邊,可以立刻坐起身、跳下床,躍過榻榻米,拉開紙門,走過一片涼涼的地板,再拉開玻璃門,站在階前,嗅那飄來的山茶花的清香,和收拾咋夜辦「家家酒」的玩具! 多麼美妙的經驗哪!在這半睡半醒之間,我甚至浮回了最早的童年,那不及七裡香高的歲月。我想,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懸身在一片流動的流體之間,浮啊!蕩啊!聽到那親切的、規律的、咚咚的音響,那是我母親的心音…… 我也想,有一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會不會也像做了一場夢,在另一個現實中醒來?那麼,我寧願不醒,閉著眼睛,把自己沉入記憶的深處,回到我的前生。 只是前生會否還有前生?愛人之前是否還有更愛的人?如同我那朋友半夜醒來,竟喚著他前妻的名字? 我更疑惑了!迷失在這半睡半醒之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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