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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怨無悔的愛


  我常在文章裡談起蘭嶼的風景,但蘭嶼給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山,而是海邊遇到的一家人。

  那是個傍晚,我在蘭嶼的海灘散步,看到原住民一家人正,蹲在地上整理剛網到的魚,他們把魚小心地分成四堆,也可以說是四種等級。

  「為什麼把魚分開來擺呢?」我當時好奇地問。

  男人用生硬的國語,指著最好的一堆魚說:「男人魚!」又指指剩下的兩堆:「女人魚!小孩魚!」最後指著顯然又少又差的魚說:「老人魚!老人吃的!」

  十五年了,那海邊一家老小的畫面,至今仍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甚至可以說,深深烙在我的心上。

  我常想:為什麼老人家要吃最差的東西,又為什麼當時那老人家,竟抬起頭來,對我一笑?

  今天,我到朋友家做客,再一次遭到這種震撼!

  晚餐之後,我指著桌上的殘羹剩菜,對主人客氣地說:「您準備得太豐盛了,剩下這些,多可惜!」

  豈知主人才六、七歲的小孩竟毫不考慮地搭了腔:「不可惜,奶奶吃的!」

  「我婆婆等下會出來吃!」女主人說。看見我十分驚訝,又解釋:「她不喜歡一起吃,叫她吃好的,她還不高興,只有剩下來的,她才吃,而且吃得開心!?

  現在我坐在桌前寫這篇東西,想到今晚的畫面,禁不住流下淚來,我要再一次問:

  為什麼?

  只因為老人家沒有了生產力,就該吃剩的?該吃壞的嗎?

  只因為老人家」自願」、「高興」,我們就任她自生自滅嗎?

  相信不少人讀過我在「點一盞心燈」裡寫的「愛吃魚頭」那篇文章。老人家臨終時,幾個朋友燒了她最愛吃的魚頭去。卻聽到老人瞞了十幾年的秘密:

  「魚頭雖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輩子,卻從來沒有真正愛吃過,只因為家裡環境不好,丈夫孩子都愛吃魚肉,只好裝作愛吃魚頭。我這一輩子,只盼望能吃魚身上的肉。哪曾真愛吃魚頭啊!」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故事中的老人家有幸在臨終時說出心裡的話,問題是這世上有多少為家庭犧牲的父母、尊長,就在晚輩們一句「她自己喜歡」的漠視下,慢慢凋零了!

  「是的!她們是在笑,因為自己犧牲有了成果,而快樂地笑!

  但晚輩們看到那笑,是不是也該笑呢?

  還是應該自慚地哭!?

  最近我為公視「中國文明的精神」進行評估,在讀了一百多萬的專家論文後,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論文裡提到西方社會學家,於民國二十六年起,在中國多年調查的結果:

  「不要以為中國農村有許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事實上幾乎沒有!主要的原因是農民壽命太短,平均在五十歲以下,活不到多代同堂的年齡,又因為貧窮而缺乏維持大家庭需要的財富。」

  我們能相信嗎?這個中國人常以為自古就盛行多代同堂的說法,竟然錯了!那是「理想」,不是事實!

  父母、尊長平均活不到五十歲,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問題是,父母不能甘旨無缺、安享天年、這又難道不是子女的恥辱嗎?

  過去窮,我們沒話講!

  今天富,我們該多麼慶倖!?可是在我們慶倖的時候,是否該想想自己有沒有真盡孝,抑或又是創造了一種假像!?

  記得有一次,我的兒子抱著一碗魚翅湯當粉絲喝,我很不高興地說:「那是留給奶奶的!」

  年輕人理直氣壯地講:「奶奶說她不愛吃,叫我吃光算了!?

  奶奶是真不愛吃嗎?還是因為「愛他」,才特意留下來?

  每年冬天,我的窗臺上都排列著一大堆柿子。

  為什麼柿子一買就是十幾個?因為我發現只買幾個的時候,母親知道我愛吃,總是先搶著吃香蕉,等我叫她吃柿子時,則推說自己早吃過了水果。

  只有當她發現柿子多到不吃就壞的時候,才會自己主動去拿。

  當我為老母夾菜,她總是拒絕,說不要吃,我就把筷子停在空中,直到夾不穩而掉在桌上,她才不得不把碗伸過來。

  問題是,她哪次不是高興地吃完呢?

  相反地,當菜做鹹了,大家不吃,她卻搶著夾,我只好用筷子壓住她的筷子,以強制的方式,不准她吃,因為血壓高的人,最不能吃鹹!

  「瞧!有這樣的兒子,不准老娘夾菜!」她對著一家人「高興地」抱怨。

  我認為:當我們小時候,長輩常用強制的方法對待我們,叫我們一定吃什麼,又一定不准吃什麼!他們這樣做,是因為愛護我們!

  而在他們年老,成為需要照顧的「老小孩兒」時,我們則要反過來模仿他們以前的作法用強力的愛!

  這不是強迫,而是看穿老人家裝出來的客氣,堅持希望他們接受晚輩的孝敬!

  如此,當有一天他們逝去,我們才可以減少許多遣憾!因為我們為天地創造了一種公平回饋,以及——

  無怨、無悔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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