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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烘養九十年(3)


  下午照例3點鐘開始研究工作,我準時趕到,老人午睡未起,原來中午又轉去新生畫廊看了周澄的畫展。不論多麼忙,老人看畫的興致是絕對不減的,甚至邊時報週刊出版的一本檯曆,他都翻了又翻,裡面全是年輕畫家的作品,他或不盡贊同那些新派的畫風,但表示多看看別人,自己總是受益。座後更常放著集郵簿,敢情他老人家還集郵呢,據說郵局這幾十年來出的郵票,一張也不少。對藝術的熱誠,新鮮事物的好奇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應該是這位90高齡老人,卻心身都年輕的主要原因。

  此外由徐悲鴻先生民國27年給黃老師畫像的題詩「天下誰人不識君,黃君到處留清名,人川腎使耗子化,親愛精誠來往頻。」更可以知道黃老師處人之厚,也因此,雖然他享天下之大名,70歲時為藝壇推為「一代宗師」,卻不致遭人忌。那謙牧的胸懷實在是他心中另一片廣大深闊的山水。

  才等了一會兒,就見老人從樓上下來,一面怨我們為什麼沒有叫他,說是根本不曾睡著。或許正如安霞所說,老師習慣表面看,是隨意揮灑,實際為了將自己畢生畫學傳授出來,即使在睡夢間,也是心心念念的。

  果然紙才鋪展,筆已落下,是以山馬筆抖動表現的飛瀑浪花,白雲堂超邁前修的自創新法。

  「古人大概因為不容易看到像尼加拉那樣的長流巨瀑,中國唯一的黃果樹瀑布又遠離中原,所以總以細線來勾繪水紋。我也是在欣賞美國的尼加拉、南非的維多利亞,和南美的衣瓜索大瀑布之後,才有了深切的感悟,發覺僅以流滑的線條表現層層墮落的水花是不夠的。」

  說著,那如萬馬奔騰的巨瀑,已經在腕下呈現。他是以山馬筆半側鋒表現的,一方面不斷拌動筆鋒,表現出水勢奔瀉的動態,一方面趁著先前的筆觸未幹,以濃黑強調出較陰暗處,所以乍看以游龍般的筆意快速掃出,實際加上了收拾的小工夫。許多人摹仿白雲堂飛瀑,不是流於鬆散元物,就是刻板凝滯,當是由於不知以這兩種粗細筆法相濟的結果。

  「大膽地下筆,小心地收拾!」老人正好又用上了他在師大美術系教課堂說的那兩句話,這已經成為了他的口頭禪。突然聽到畫室外阿健大叫,眾鳥齊呼,悉悉卒卒地由門外沖進一團黑影,直竄向老師,差點使站在高處抬著攝影機的我摔下來。定睛看,對知道是養在樓頂的狼犬,此狗平日司頂層的巡邏之職,保護老師富可敵國的收藏,其少下到平地來,所以我稱它為「天狗」。

  或許因為難得趁著阿健打掃而偷溜下來,天狗向老師撒嬌一番,便轉奔向園中,師母和阿健都緊追了出去,適巧有人按鈴,少不得在門外等了稍許時間,待阿健把天狗拖上樓,才進門。

  「是某畫廊的負責人和一位收藏家。」師母先進來說,跟著便見客人走人,畫廊的先生想必是熟客,直趨桌前問安,說是有位收藏家看中了一幅外面拍賣的作品,因恐非老師真跡,不敢買,備了照片,想請老師審閱。

  提到看畫,老師興趣自然大,不論是別人的作品或自己的舊畫,總有見到新朋舊識的快意,若逢畫如知己,老師更不借斥鉅資,或以自己的新作交換。許多畫廊收了古畫不易脫手,更樂得換上白雲堂的作品,反倒易於售出,怪不得有人說老師的畫是有價證券。

  來客匆匆取出幾張大照片,有全景,也有特寫,畫的正是飛瀑雷鳴,遞到眼前,老人已經笑說:「假的。」

  就在此時,畫室一角,那畫廊負責人在師母的協助下,將另外一幅4尺的原作,用師母發明的滑輪升降架懸起來,但見筆意老辣、設色渾厚,正是近年的淋漓之作。看得老師頻頻點頭,似甚自許,收藏家見狀,也就要求與老師站在畫前攝影,原來那是先為畫廊收購的作品,收藏家在買畫時為了確定為真跡,所以要求拿來請作者鑒定。至於另外帶來的照片中作品,一看便是贗品,自然這位聰明的收藏家是不會要了。

  我想,對於眼力不甚佳的收藏家,如果能用這種方法,應該既保險,又因為有畫家同攝的照片為證,而增加了自己作品的身價。只是若人人如此,老師豈不要忙壞了。

  二人離開後,我突然想起前一天傍晚有人拿了幾張古畫請老師鑒定,都是了不得的名家之作:「昨天那幾張畫,真不真哪?我因為在客廳拍攝幻片,沒看到!」

  「有真有假,沈作是真的,唐作可是贗品。」老師把筆停下來,歎了口氣:「這些人大有錢,也太不小心,幾百萬一張,買個假東西回來!」

  「您點穿了嗎?」

  老人未答,繼續畫那瀑布的遠景。門外的大鸚鵡則唱起整首的「梅花」,畫室長幾上的石燕、胡錦,和簷下的畫眉也應和了起來。

  「這只胡錦鳥是自己飛來的!」師母說:「外面一隻最會唱的畫眉,則是失而復得。有一年那鳥飛走了,怎麼找都找不到,老師傷心得很:突然鳥又回來了,只是在外面盤桓,任我們怎麼引誘,都沒有用,還是老師托著籠子一招,居然就進去了,你說高興不高興。」

  老人也樂了,一邊畫遠山,一畫打開了話匣子,從他當年帶著鳥、攜著名蘭闖關被扣,怎麼送去檢疫化驗、物歸原主的故事,談到了為了把自己尋得的珍貴蘭花攜回國內,所費的苦心巧計,怪不得有一天中午我們站在門口等車時,他用手一片,片撫弄著廊下的蘭葉,對我說:「花草是通靈的,他們跟人一樣,你要去摸它,去愛它,才長得好!」

  相信他表現的雲情水意是如此,他由「觀物以情」、「移情人物」,到「物我相融」,由對大自然景象的觀察、瞭解,到深深的愛戀,再以自己腕下的筆墨語言描述出來,正像此刻所畫的遠山煙靄,表現出一種自然與心靈共有的動感。音響有共鳴,繪畫與心靈的律動之間何嘗沒有共鳴呢!

  「畫雲要多觀察,停雲、流雲、雨雲各有特色,譬如畫停雲,每每施於山窪溪谷之間,水份不宜太濕、雲頭可略微整齊,以表現靜止不動的樣子;畫流雲,則要先以濕筆勾出動態,再加淡墨分出光暗,雲頭不宜太清楚,以表現風吹雲湧的感覺;至於雨雲,則要雲氣與煙霧相融、山色深沉、山腳空朦,表現那種煙雨淒迷的水靈墨韻。」

  正因此,白雲堂畫法中的雲,不論是細勾、渲染或潑墨,都那麼地生動。而「白雲堂」畫室的名稱,更表現了黃老師懷念慈母的白雲思親之意。

  年僅3歲時,父親就過世,黃老師有一段並不順意的童年。雖然從小愛畫,卻並不為全部親人贊同,有一次描繪時被最反對的舅舅見到,不高興地對他說:「怎麼不去學做生意呢?畫畫如何能當飯吃?」每次談到這段往事,老師都要笑著說:「所幸我還是不改其志,如果當初聽了舅舅的話,只怕後來只能成為一個差勁的小商人!由這件事,我深深體會到,一個人做事,絕不能違背自己的興趣,更要堅持到底。」

  老人的個性就是這樣,如同他筆下「純棉裹鐵」的線條,有著柔韌的外貌與剛勁的內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經西斜,師母遞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藥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藥服下,一手仍不稍緩,飛快地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黃安霞的話,停下攝影機問老師: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揮,頭都沒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說著,筆下更快了起來。

  實在扛了一整天攝影機,我還真是有些撐不住,只覺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飛瀑告了一個段落,阿健正端進咖啡和點心。

  看看還有些時間,老師也毫無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廳,換了張上個星期已經完成皴染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畫最後一個階段,應是設色了。

  一聽要設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畫總是一氣呵成,這陣子為了作書,硬是每張畫分成三次完成,真讓他老人家覺得不過癮。有好幾回,欲罷不能,他似乎忘了這種分原則,逕自畫了下去,還是我硬搶下來,拿去攝影製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終於可以完成,便見他喜形於色,忙著調理顏料。

  雖然盤子有一大落,老師卻總是用梅花碟:雖然顏料有的是,老人偏就愛選定那幾個小碗。問題是,正因為他每次調的顏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張畫上的同一色彩,他卻要再三調配,造成作品上豐富的色階。又因為一遍遍地重疊施色,使那畫面顯得更為深厚沉渾。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幾遍花青、藤黃、墨的渲染,且將花青、藤黃、石綠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見,且全部錄影下來,怎能相信這位90高齡的大師,竟是如此費心地步步經營,而且是在那大多數畫家都會認為沒有必要的地方?

  或許正因為他在沒有人看得出來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營造出沒有人說得出的高妙的感覺。從這段時間的觀察中,我愈發瞭解沒有一個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發現偉大藝人的精妙處,絕非在當眾揮毫表演,那短短數十分鐘所能領會;甚至課堂上礙於時間限制,都難以完全發揮,只有在長久的親炙隨侍之後,才能於那從容不迫的點染之間窺見堂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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