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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烘養九十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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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跟季瑤屏先生學畫的時候,以為許多皴法都是古人憑空造出來的,直到後來跟梁寒操、孫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轉往南京,再與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著零下的酷寒上八達嶺、居庸關,總算是開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後來跟著政府西遷四川的時候,一路溯長江而上,船到廣元一段,更是刀山劍樹、懸岩峭壁,畫上有的皴法,全都見到了,才知道其實古人並非增長門造車,一樹一石都是經過寫生,有來由的。我現在所畫的斧劈皴法,就是表現嘉陵江上的景色。」 說著筆鋒突然一變,轉成濃墨中鋒,在近景加上了橫斜幾棵松樹,再隱隱約約地在較遠處的平臺邊上蓋了房舍,又於對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臨溪的山頭,而後淡淡幾抹遠灘,和更遠處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寫他在嘉陵江畔的回憶吧! 抗戰期間,黃老師在重慶沙坪壩松林坡的中央大學任教,正臨著嘉陵江,竟日可見白帆點點、縴夫連連,相信那也正是他由「與古為徒」,到「以天為宗」的畫風轉變期。雖然是在戰時,但嘉陵江、峨眉山、劍門都被融入了黃老師的畫中。而與張大千先生同游峨眉、與張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劍門,一路上或振筆作畫、或橫杖賦詩、或因雨因而狼狽、或人清流而潛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樂道的:也可以由這些事上,看出兩位大師的深交厚誼。 「這一張既然是教人畫斧劈皴,就要表現得爽利,樹也要以中鋒表現,使那剛勁的用筆能與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紙上畫斧劈皴多少要差一點,馬遠、夏奎都陽用絹,才表現得有力量。」 皴筆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來,其實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鄰的張穎穗夫人,也是老師的幹兒媳婦。張先生以前在屏東工作時,每逢周未都專誠趕來臺北學畫,下課後又立即趕回屏東,這種勤學誠懇的態度,深得老師的喜愛,所以收為義子,至於張太太,則在搬到附近之後每天一定來,成為老人家除了安霞這麼個女兒之外,身邊最親近的人。 張太太並未直趨畫桌,便與師母在門前的幾上調理鳥食,那玩意還真嚇人,都是一條條用麵包屑養的肉蟲,只聽得她們在議論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鳥可得幾蟲,某食欲不振之類,老師則拿起吹鳳機將畫吹千。 照我們的研究計畫,每圖都要分段完成,畫好一個階段,先行攝影製版、校色沒有問題之後,才畫第二部分,所以現在只得將這嘉陵江畔的風景,先行擺下。由我去找出前幾天完成第一階段的作品,來繼續第二部份的工作。 這是張雲海,山頭以破筆的效擦,配合水暈墨彰的樹木點葉,左邊若屏而立的山巔,林間略見一角飛簷,山谷則雲騰氣蒸,層疊如浪,有蕩蕩然千里之勢。 「畫雲實在得力於臺灣的風景,由於這兒的天氣濕,日光又強,白天將山谷中的水氣都蒸發起來,慢慢向上騰升,到傍晚自然蔚為雲海。而說到看雲海,更得謝謝先總統,蔣公,每次有深山旅遊,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險峻處,蔣公特別送我一根手杖,還親自試了試,確定強度夠,才交給我。那次在阿里山,他作了『雲海雲山雲面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我還特別配合著作了幅畫,頗得他的欣賞。 我那年過70歲生日,蔣夫人畫了幅雲山聳翠,也是由先總統題的字,一直掛在客廳裡。」 說著,門鈴響,接著進來一客人,居然正是蔣夫人的秘書,受命拿著夫人的畫,來請黃老師評賞。 畫是立軸裱裝,輕輕展開,淺色絞子問,嵌著一幅素雅的柳蔭仕女,柳樹間雖可見白雲堂的影響,那迎面梳著劉海的古裝仕女,筆筒而蘊藉,既有中國傳統畫的優閑貞專,又具現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師展畫後就頻頻讚賞,秘書說夫人講有什麼毛病,一定請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內,都覺得這自是蔣夫人創格,構圖亦稱精妙,實在沒有他人可以置筆之處。耐不住秘書再三敦促,黃老師只得用另外一張小紙條寫了評語,秘書臨行還表示待老師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請老師全家去玩,屆時派專車來接。 在他們閒談的時候,我順手把放在一角的寫生冊拿過來翻閱,裡面居然包括了從早期的華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三藩市海岸速寫,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對於花瓣、花葉的結構,都記錄得甚是詳細,可知老人對於體物、觀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這許多寫生之中,一家幾幅堪稱工筆的翎毛作品,顏色華麗的胡錦鳥、黑黃相同,極稀有的織布鳥,全都敷了彩色。織布鳥旁更特別注明為何人所贈,以及「某年某月歸天」之語,所以圖閱這本寫生冊,倒有些讀數十年日記的感覺。只是不曉得黃老師的寫生本子那麼多,為什麼在同一本上,卻容納了前後這幾十年的東西呢? 「不要浪費,發現有空的頁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語點破。確實是,如師母所言,老師不要說省紙了,連水都捨不得浪費。這使我想起前兩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師作畫,我在旁邊忙著攝影發問,只覺得師母在畫室另一頭裁東西,約過了半個鐘頭,居然用橡皮筋圈了一疊紙,放在老師的桌旁,說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來那是由日曆上切下來的,印有廣告宣傳字樣的365張小紙條,只是我在想,背面印著字,給老師這樣的大師用,不是太委屈了嗎? 但是在另一方面,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獲得教育部第一屆中華文藝獎時,將兩萬塊獎金全部捐給師大藝術系做為獎學金、48年更舉行師生畫展,將所得15萬元,悉數捐賑中南部水災,這一年來更將包括鞭蓉玉觀音傳家寶及曠世收藏捐贈故宮,且有以一百張作品義賣的壯舉,連他的書籍都正在整理歸類,陸續捐給師大美術系的圖書館,所以老師及師母的儉省,更顯出了他們的偉大,看著老人翻撿出發黃的空臼頁創作,並用那薄得透明的日曆紙打稿,怎不令人感動呢? 老師待人也是極厚的,幾乎每天中午都要帶我吃館子,而且把臺北的餐廳點名排列,儘量不重複,使我才回國不到一個月,已經胖了4公斤。 「今天中午一塊吃飯哪!龍都酒樓怎麼樣?」老人一面染雲,一面拾頭看了看鐘。 「噢!老師,對不起,今天早上我進門時已經跟師母報告過了,中午要去沖片子,所以請假,不去吃了!謝謝您!」 豈知老人突然把筆一扔:「你不去吃是吧?我不畫了!」 當然我還是乖乖地去了。此外還約了何浩天先生。 何浩天先生的工作態度,黃老師是佩服的,也就因此,這去每次由何館長邀請:到世界各地參觀講學,再忙,黃老師都會前往。記得4年前,歷史博物館邀我去佛羅里達州參加西棕櫚灘博物館的中國古代造紙印刷展揭幕,看到坐了二十多個鐘頭才下飛機的黃老師,居然以站馬步的姿勢畫成一巨幅山水。若非有何館長,誰能請得動,又若非是黃老師,誰能以86歲高齡,而精神奕奕,振筆如飛呢! 那一年在紐約:我已經見到了老師一個人吃一人半份牛排的驚人胃口,近兩年他雖然心臟稍有不適而食量略減,倒也還及得上常人。問題是他雖吃得少些,東西可不少叫,不斷地往別人盤子裡夾菜,而且絕對不能剩。所幸白雲堂的學長王南雄早授我一計:自己的盤子裡總要留一點菜,免得他以為你沒吃飽而一直推給你,此外不要坐在他的右手,因為只要桌上有吃不完的東西,老師到頭來一定會在盤子裡轉湯匙,匙把子指著誰,誰就得吃,而擾統計,右手最易中獎。 其實我也有妙招,就是不待吃完,先以有急事為由遁逃,由於早曾報備,往往都能如願;此外若真逃不掉,碰到叉燒包一類麵食,則可以先把餡吃掉,再將皮揉成個球,放人衣袋,保證老師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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