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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烘養九十年(1)


  ——白雲堂——日記

  車行建國南北高架路,從和平東路口出來,過紅綠燈右轉小巷子,到達「白雲堂」的時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鐘。

  應門的是師母,原來她正陪著老師在院子裡練功呢!只見老人站定馬步,不斷地先把雙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後甩動,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氣;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動下,發出波波的破空之聲,倒真有些中國功夫的氣勢。

  這功夫,我幾天前才聽他說過,是在韓國書法家來訪的時候,問老先生的長壽養生之道,當時黃老師一言未答,只是站起身,就像眼前這樣,拿椿站定,半蹲馬步地甩手:「舌尖抵上牙關、肛門夾緊,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長壽之道!」

  大概已經到了五百之數,老先生緩緩收步,居然不甚喘氣,逕去逗那懸在梨花樹的畫眉了。據說他往常都要提著鳥籠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園中散步運動,或是因為這陣子跟我約好每天早上8點半開始整理白雲堂的畫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裡練功。

  其實這裡與那台大校園又有多大的分別?上百坪的花園,種滿了松、柏、玉、蘭、杜鵑、櫻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時正是暮冬,雖然缸裡的荷花尚未露頭,盆裡的老梅樹倒正散看冷香。至於院角的蘭花房裡,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報歲之屬,當也是開花時節了。此刻師母正從花房裡出來,手裡拿著魚食,到假山前的池裡喂錦鯉,老師則轉到門前欣賞張大千先生由八德園移贈的百年古松盆景,一月柔軟的陽光正灑上這三層樓高的白色建築。

  「你今天來得真早啊,一定沒吃東西。」不由分說,老人就拉著我進屋:「一塊吃早點。」

  「老師早安!」這倒非我說的,而是一推紗門,那門裡的綠色大鸚鵡喊出的話,純正的廣東腔,也不知是誰教的,這小子平日甚嚕嗦,又唱又講個不停,常被關人樓下的廁所處罰,有一天我上廁所,進去尚未開燈,突然聽到裡面有人沉聲問道:「喂!你來幹嘛?」嚇出半身冷汗,後來才知道早有別人受到同樣的驚駭。

  雖然早上確已吃過,但自知絕對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飯廳隔拉門,緊臨著客廳,迎面掛著兩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黃老師長壽的另一秘法,這也確實,跟老師10多年,真沒見過他板臉,偶有對那家中老僕不高興,也像是舊友台杠。有聲音而無火氣。

  這阿健,在黃府10多年,當也在60歲許了,雖然戴了助聽器,打電話,倒拿著聽筒,對著口袋裡的機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見過一次,立刻就能記得,若非舊識或先約好,誰也過不了大門閂後面,這阿健的徹底盤問。

  才跟著老師走入畫室,阿健已經送上茶水,照白雲堂的規矩,杯子不能上大畫桌,這是畫家應有的原則,免得打翻時髒了畫,何況白雲堂有時一天能有數十訪客,誰能保證沒個閃失的時候。

  不過此刻桌上還沒有畫,倒是排了一列報紙,老師的習慣,早餐後第一件事——看報。雖然90高齡,看東西是絕不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評論,若是他主政,非如何辦不可。話說回來,遇上特別有參考價值的文字圖片,老先生更會小心地剪下來,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貼本之中。

  譬如現在,眼睛停在了某報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圖片上:「老友!這個剪下來啦!」

  原先坐在畫室另一頭沙發上看報的師母應聲走了過去:「老兄,你在叫我嗎?」

  這件事,我也曾經弄糊塗過一陣,原來他們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稱的,後經師母解說,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來他們在婚前很早就認識,後來再遇到時,師母稱一聲「老兄」,黃老師看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聲「老友」,豈知竟這樣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師母容羨余女士,雖然一頭銀絲,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輕,動作更是快極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經平平整整地貼上了簿子。而據我觀察老師這類收集資料和自己新聞的本子,少說也有數十冊之多,若非有特別的慧心和幹練,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瑣事,真是談何容易。

  當然師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戰時就擔任重慶婦女救濟會總幹事,後來又任廣東省主席羅卓英將軍夫人的秘書,再受聘到臺灣主持婦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講:當年如果從政,今天應該也有一番事業了!

  「為什麼不說,黃老師就是您的另一番事業呢!」這是我常說的話,而老師則少不得講:「叫她畫,她不畫,她的竹子畫得極好!」

  突然聽見樓梯上腳步匆忙,原來是黃老師的小女兒安霞閃了進來,並一把將我拉到畫桌一角:

  「晦!劉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嗎?Daddy為了和你作這本書,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藥,你知道嗎?他是那種身體不舒服,但絕不會講的人,他就是這個個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煙不見了。也不知道她是當真,還是開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麼辦好。所幸老師開了口:

  「不要聽她的,不過,你知道安娜(黃安霞的小名)也會畫畫嗎?畫得不錯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還跟我說過,雖然早有人找她開畫展,但是老師嚴格叮矚,除非自成一家,否則不要展。由這句話可以知道黃老師對於畫家樹立自我風格的要求,也顯示了他嚴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婦承父母蔭庇的態度。正因此,他將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給了故宮,還對我說打算畫一百張畫,配上一百幅字,在90歲生日的前後,義賣捐給慈善事業。更令我興奮的消息是,他居然講:「將來我的畫,也會分送給學生,90歲了,東西都留在自己手邊,有什麼意思!」

  但是儘管已經90高齡,老師仍然無一日不創作,此刻,他已經開始撫紙磨墨。

  老人對於用紙並不十分講究,甚至那有潮點黑斑的,都照畫不誤。或許也是因為功夫深厚,仿佛那能以「飛葉傷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隨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紙張,到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長,遇到有斑點處,順手皴上些山石樹木,便全成為了畫境的一部分。至於帶許多白點子的粗棉紙,在他的手中,更成為了描寫雨景的最佳材料。當年我在師大美術系做學生時,甚至看過老師用墊在畫幅下,由於上面墨水滲漉而弄髒的紙來作畫,據說由於那些墨痕的牽制,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創新意呢!

  至於老人用墨,則通常需要極濃,甚至要磨到近于焦墨的地步,為了省力,他的案邊擺了一架磨墨機,只消按鈕,便自有馬達帶動。不過近年磨墨機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為代用品。儘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傾入硯中再磨一陣,求其濃,也為了使墨質更細。

  當然磨墨另有一種功用,就是活動手腕,並著機會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靜效果。這時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聲,看老師撫著畫紙,一面研究墨,一面沉思。

  過去一個多星期、已經畫了各種樹木點葉,今天應該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落,我也開始就位。那是在他畫桌左後方的位置,高高的腳架上裝著錄影機,以便將老師的一筆一劃全部攝人鏡頭,再加以詳細的分析。

  「這一張畫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轉後面的抽屜裡,找出一個小本子,一頁頁地翻閱起來。原來那是他的寫生冊,有鉛筆、鋼筆、原子筆、水墨寫生,也有些工細的設色作品,從紙張變黃的顏色看,應是極早以前的東西。他的手停在一頁以水墨畫成的岩石寫生上:「這就是斧劈皴的寫生,可以做為參考,什麼東西都要有寫生的基礎,才有生機,也才不落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愛用的山馬筆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筆濡滿淡墨,到舔筆的布上將筆吸幹些,再以筆尖到硯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輕舔。說時遲,那時快,竟然已經疾然落筆,正是畫幅的左下方。大側鋒快速地移動著,表現出岩石堅硬而光滑的塊面。剛健的山馬筆毛,與棉紙的表面摩擦彈動,發出颯颯的音響,由於整枝筆先蘸過淡墨,所以從筆尖到筆腹呈現出由濃而淡的色階,既表達了豐富的墨韻,也現出凹凸的陰影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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