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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幾許(2)


  孟夏的時候,鳥都已經長大了:成串地站在電線上,俯視著我的窗口,有時候鳥餐廳的食物告馨,而一時沒有補充,它們甚至會趴在紗窗上往屋裡張望。這時候的大鳥也輕鬆了,雖然小鳥仍然常常裝著蓬鬆羽毛、拍動翅膀地乞食,卻可以視若無睹,只有那「大主教」紅雀,比較嬌寵獨生的孩子,仍然一個勁兒地餵食。

  跟人一樣,孩子大了,家裡就變得比較安靜,夏日的森林雖仍然有聲聲的鳥鳴深處,卻遠不如春日的嘈雜,取而代之的則是唧唧的蟲聲了。

  用唧唧來形容蟲鳴是不對的,正如同以小提琴的聲音來形容交響樂的不足,因為那是千百種不同聲音的集合,如海濤、如潮汐,一波一波地湧來。

  夏夜聽蟲,總令我想起狄斯尼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卡通電影,各種花草的精靈和小蟲、青蛙,在指揮者的引導下,有秩序地按照節拍演奏。

  林裡的蟲聲就是如此,那不是烏合之眾的大雜燴,而像是有指揮家在臺上似地,以規律的節拍,忽大忽小,忽強忽弱地從四林間擁來。弱的時候,好像童年陪父親徹夜在水源地垂釣時,聽到的細細水聲,是一種呢喃,又像是輕歎。強的時候,像是珠玉飛漱,綿綴不經,那聲音無比緊密,如同瑪雅古城的石塊,無衣無縫地砌合,竟插不下一支小刀;又仿佛冬日的細雪,一層外還有一層,怎樣也窺不透。

  從來睡得很輕,但在夏夜,雖然開著窗子,正迎著萬頃的密林,而蟲聲如湧,卻能很安然地入夢,有一晚學生在畫室裡聽見了蟲聲,問我後院是不是裝了馬達什麼的,其它學生也一齊附議,我才發現那蟲聲對於不常聽的人,竟是如此轟轟然。

  對於這件事,我曾經多次思,也曾在夜晚靜靜地分析窗外的蟲海,想要以失眠夜來找一個咒詛蟲聲的理由。但是,沒一下子,就進入夢鄉,而那夢中是有蟲聲伴著,卻感到無比的安寧。那是一種渾然完滿的感覺,雖不是無聲的靜冪闃,卻覺得更是恬適,仿佛讓那軟軟的蛩音包著、托著、裹著、浮著,輕輕地蕩人其中。

  我漸漸瞭解,安靜並非無聲,而是一種專情,每樣能喚起我們專情的東西,不論文學、繪畫、音樂、雕塑,就都能帶來安靜。而最好的安眠藥物,則應該是那蛩音鳥囀的大自然之音,因為我們的世代祖先,絕大部分都與大自然為伍,只有到了近代,才被那許多人為的喧囂,擾亂了體內的天然律動,要想調整它,最准的調音師,就是這些天籟!

  暮秋的夜晚,只要聆聽窗外,就可以知道當時的氣溫,蟲兒真是敏感,甚至如天氣將要轉寒,它們也能提早覺票,漸漸地將高亢之音,降為低沉之調,如果次日天暖,又可能重新恢復那浩蕩的交響。

  落雨的夜晚也是如此,蟲聲會隨著雨點的大小而起降,但與氣溫轉寒時的變化不同,有些蟲似乎特別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種樂器,另有些蟲則不怕雨,即使傾盆而下,隔著雨幕,仍然隱隱約約地聽見那雨中行吟者的歌聲。

  秋蟲聲就是要這樣聆聽的,在那細小的音韻中去感觸,即使到了極晚秋,只要以心靈觸動,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音響。我曾想,說不定白天蟲兒也是叫的,只是因為其它的聲音大多,心靈也不夠靜,所以聽不見,於是人們自作聰明他說:晚來蟲鳴,確實自從有了這個感悟與推想,日間在園裡寫作,居然漸漸自鳥囀中,可以過濾出蟲鳴,自認為耳朵對大自然的品味是更細緻,也更深入一層了。

  只是隨著仲秋蟲聲的日稀,便有了許多淒然,不知那些原本活潑而快樂的蟲子樂師,是因為禁不住霜寒而次第凋零,抑或逐漸隱退,如果它們是後者,明年孟夏還會不會出現?雖然下一年的音樂季可以預期,但是否仍會是同一批音樂家?但再想想,蟲海也是生生死死,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說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斷的混聲大合唱的隊伍中,就時時有團員頹兢在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偷偷起來。於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舊,唱著「逝者逝了!生者生了!」都是宇宙當然的事,豈不值得欣欣歌頌嗎?

  當牆外那顆葉子奇大,有些像是熱帶闊葉木的樹,一夕間突然低垂了葉片,晚秋便真在來臨了,蟲鳴更正這一年成為絕響,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天籟。

  雖然在颱風時聽過風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確定,風本身是不是會造成聲音,咻咻的是它吹過電線、殺簌簌地是它吹過樹梢、颯颯的是它穿越森林,那出聲的是風,抑或被它拂動的東西呢?

  不過無論如何,風是整個一籟的催助者,催著青綠,也摧著秋紅,繁花在風裡開展,在風中受孕,在風中殘落;密葉也在風中抽芽,在風中飄零。

  如果細細地諦聽,確實可以聽見四季的風之絮語,甚至連那小小如櫻花絹細的花瓣飄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因為它們帶著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時,常片片黏在一起墜落,也因此,雖然同為花瓣,由於每次落下的數目不同,輕重有別,也就能產生不一樣的聲音。

  當然最富變化的風聲還是在晚秋了,每一片葉子都述說著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如同它所經歷的歲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風中先紅,也愈早告別枝頭。橡樹的葉子紅得發暗,因為它們是失去了水份的供應而變色,所以凋時如同一張張厚紙片般,在風中因振動而沙沙哀吟,又在地面嘩啦嘩啦地滾動。

  至於飽含水份卻不得不凋的楓葉和梧桐,就相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風秋雨的日子,它們柔軟的葉片,能貼上窗玻璃,成為逆光下最剔透的風景。但是落在草坪上,則常牢牢地黏附著,遮蓋了天光,造成下麵秋草的早逝。還有那紅葉的漆樹,由於是複葉,一支長長的莖上,掛著二三十片小葉,所以總是掛著、糾葛著落下,製造出另一種複合的音響。

  可惜院中沒有芭蕉,在風中用它葉片摩擦如搖櫓的聲響送我入夢。所幸臨窗的瓜藤,葉子轉黃泛白之後,由於失去了水份,表面帶著絨毛,又有藤蔓牽掛著,搖曳摩擦出最美的音樂。那是以薄薄的葉片做共鳴板,以須蔓為琴弦所製造的交響,如果再遇上瀟瀟的冷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更是愁損離人,載我到了宋室的江南。

  與仲複以後由高轉低的蟲鳴恰恰相反,冬天的風聲由低轉高,當時子都不再爭議,樹枝便開始在風中呼嘯,我想那風並不單純,它們雖由同一個方向來,卻在每一個枝子間轉來轉去,仿佛神怪電影中的精靈,飄忽地難以捉摸,卻又捉弄每一個遇到的物件。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隻飛鳥的冬林,在北風的撥弄下,反而能奏出各種令人難以想像的音階。與蟲聲不同的是,蟲鳴必多半靠雙翅的震動,所以有近於絃樂器,那風濤則屬於管樂器,或帶些鋸琴綿延不絕如縷的詭異。它們分成好幾部,高低呼應地唱和,且搖動屋頂上的電視天線,發出掙掙的音響。

  冬夜聽風,需要壯闊的胸懷,如同吟大江東去浪淘沙般,要有山東漢子敲鐵板的鏗鏘,非閨閣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鳥囀、夏夜的蟲鳴、晚秋的吟唱,都像是清代四王吳惲的工細小品,發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筆,提煉了精華,而揮棄了纖巧。只覺得曠大的天地,原本經過自己細細皺皺擦點染的枝枝節節,突然又恢復成了一張白紙,橫直塗上幾筆,卻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東西,也便再無可添加處。

  倒是那白,頗耐人玩味,且點滴可聽。猶如一早起,推簾看到的那滿天滿地的白雪,若用三個季節訓練出的敏銳觀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圖畫;每一片雪花的飄落,居然都像是小片琉璃般,發出清脆的音響。

  至於特別寒冷而朔風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聽了,鳴鳴像是吹法國號的北風,把鄰人屋頂上的粉雪卷起,再帶上我的窗玻璃,就聽見叮叮噹當恍如音樂盒小風鈴的敲擊,美極了!

  還有那雙層窗間,若偷溜迸些室內的水氣,奇寒的日子,更會在最外層玻璃上,結起一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雲母親般的冰花,有時會長長地延伸幾英尺,左右聯綴成一幅玉樹瓊枝的圖畫。

  當然真正的玉樹瓊枝還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漸漸壓彎了樹梢,枝子承不住時,就整片整塊地向下滑落;小鳥在樹上跳躍,撲翅的振動,更會驚落滿樹的白花。這時坐在屋內,只要聽那雪花落地的音響,是幹雪的輕?是濕雪的重?抑或凝成塊的冰雹?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腳步移動到了什麼地方。

  當那腳步漸遠,先有冰凍近月的大雪塊從屋頂滑落,走過長長的簷下,一定要小心被打了頭,尤其是有大片斜頂的屋子,那雪塊墜地的聲音,真像是打雷。

  而後許久不曾聽見的水聲,由屋角的天溝中傳來,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內的暖氣管則收斂了許多雜音。鳥的叫聲頻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邊,啄食以前掉在縫裡的小米,發出緊促的像是敲門的音響:

  「喂!情人節要到了,劉氏餐廳幾時重新開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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