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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意過今春(3)


  我可以看見對面山腳的人家和婉蜒的小徑、最高峰處黃褐色崩裂的山石節理、左側公路邊高大的松樹,和前面坡地上的菜園……突然從山谷中傳來咚咚的鼓聲,循著望去,原來是一所小學,正在舉行朝會。

  孩子們似乎出奇地少,卻都排著整齊的隊伍,按照程式舉行升旗的儀式。或許因為山谷是太寧靜了,雖然有數百公尺之遙,卻幾乎能聽清楚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還有嘹亮的歌聲,是多麼地親切,仿佛貼著我的心,激動著我的每一個細胞,帶我倏地飛回了自己的童年。

  童年的學校是多麼美,我常對自己的孩子說,我的小學可比他的美太多了,因為那時雖然也在臺北,學校旁卻有著大片的稻田和草地。榴公圳還沒有蓋成公路,圳邊甚至有些婦人在洗衣裳;孩子放學之後,常站在圳邊打水漂。豈像是現在的小學,老師要跟外面的車於比嗓門,孩子要小心躲躲閃閃地,穿過馬路上的危險區和污染的煙塵。

  我原想,這樣的生活,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了。豈知道,在這裡竟然能重溫兒時的舊夢。

  「客人早!」

  當教室裡的孩子,看見在門口張望的我時,齊聲地喊著。

  居然並不是出於老師的指示,因為只見幾個孩子,正分組做勞作。孩子們都有著健康紅潤的臉頰、笑嘻嘻,又有些害羞地看著我。

  那是一棟兩層的樓房,面對著寬闊而陳設各種運動器材的操場,其中有一個玩具是金屬和壓克力設備做成的飛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相信即使美國的孩子見到,都會羡慕不已。在國外從事教育近10年,我愈來愈感覺祖國對教育所下的苦心。

  我沿著走廊前進,發現每一間教室裡的孩子都不多,看來是一所袖珍的小學。

  「想當年可是並不小,足有幾百人呢!他們多半是榮民或由滇緬邊區撤回義胞的孩子,但是現在老一輩快退休了,新一代又都往城裡跑,所以只剩下六十多個小孩子。」花白了頭髮的主任說:「學生儘管少,老師們都還是很認真的,有些是師專畢業之後,志願到山裡來。」

  臨走時,主任希望我為清境國小畫一幅畫:「留在學校做個紀念,也讓孩子們欣賞!」

  回到賓館,我立刻拿出紙筆,走向山邊,作了一張水墨的寫生。畫上有山巒、有密林,還有那半山腰,掛著國旗的清境國小。

  而那群孩子的天真可愛的笑臉,則成為我常存記憶中的,另一個畫面。

  蘆山不是廬山,但在我的記憶中,它美如廬山。

  我曾經在那裡度過蜜月,也曾帶著一家人,再去多次叩訪。記得初去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過了長長細細的吊橋,一棟日式建築前大片的櫻花林正是初綻。我曾經坐在那棟日式旅舍臨窗的廊上用餐,飲洛神茶,喝水蜜桃酒;也曾經一邊洗溫泉,一面靜聽澗中的溪水,並在夏夜用衛生紙卷成長長的紙撚,塞在窗縫,以阻擋山裡成群飛來的小蟲。面燈一熄,所有屋裡的小蟲,居然都掉到床上。

  但是而今回想,即使那些小蟲,也是美的。

  再訪蘆山,在這10多年的漂泊與天涯羈旅之後,我怎能壓得住那份興奮之情。車子停在一處熱鬧的市街邊,我下去問路:

  「請問蘆山還要進去多遠?」

  「進不去了!這裡就是蘆山。」

  「我是說有一條小吊橋的蘆山。」

  「就在前面,那街角右轉!」

  我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像是步人菜場,地下濕濕地淌著水,卻正看到一座小小的吊橋,在兩邊的商店建築間出現。

  走過吊橋,只見溪谷邊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小房子。日式的旅舍已經殘破,門前兩株老柏樹斜斜地躺著,櫻花樹幹上釘著路燈,一個頹垣上晾著幾床棉被。

  再過去則有著兩棟水泥的現代化建築,一棟樓房的前面,放著「卡拉ok、法式裝潢、鐳射音響」的彩色看板。

  我沒有多留,只是在回程行過吊橋時,對那溪水投以最後的一瞥,看見的是幾塊破夾板、塑膠瓦片和空罐。

  對於蘆山,這個擁有我許多美麗回憶的地方,我不願意多說。但是深深感覺,我們的社會,已經過度的商業化。商業帶來的不僅是現實的功利,更造成了一群以「得」為首要的民眾。

  ,「得」,並沒有不對,但是人們要有得、有舍,才能再得。譬如到這山水之間,就不能以「得」為目的,只想到在這裡可以洗最養生的溫泉,買到最廉價的山產,且兼能享受城市的聲光娛樂。

  到山林中來,我們正該「舍」,捐棄機巧、開拓胸次、舒暢情懷。我們是來蕩滌塵俗,洗出自己的本真,而不是填塞已經過於窒礙的心靈,

  如果能,我寧願將這次的蘆山行,從記憶中抹去,有一本書的名字是「把愛還諸天地」,而我要喊:

  「把山水還給我的記憶!」

  雖然沒有預訂,卻住進日月潭邊最好的地方。除了臥室,還有寬大的書房和起居室,彩繪的宮燈、華麗的藻井,推開雕花的窗櫺,再隔一重黃瓦紅柱的長廊,是一個伸展出去的大陽臺。

  我在想,是不是某些幸運者,較容易享有寧靜與美好,也較能夠忘記城市的暄囂?

  就如同此刻憑欄,眼前180度的視野內,幾乎沒有任何建築,只見臨湖的樹林、高垂的藤蔓、團簇不知名的黃花、耶誕紅,還有那千頃波外的光華島和更遠而空朦的青山。

  慈恩塔就在遙遙的正前方,下麵帶著一環煙靄,和隱隱約約向右淡遠的幾抹遠灘。點點的遊船,在瀲灩的波光間閃動,是從我的角度,唯一能見到的人影。其餘就都是靜了,而那隔著潭面幽幽傳來的廟院鐘聲,更增添幾分空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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