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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意過今春(4)


  若不是想要泛舟,而走向碼頭。我怎能想像,原來自己身後的市街,繁華擁擠的程度,竟與臺北的西門叮不相上下。

  是不是有些人永遠不會覺察,這裡還有個紛亂的市街?

  是不是有些人永遠不會知道,在那紛亂之外,就最近潭邊的地方,還可以發現最美的風景與幽靜?

  我開始同情范仲俺。

  我沒有選擇坐大船,因為記憶中,那種船的馬達總是噴散一股煤油的黑煙,又咯咯地破壞四周的安寧。所以選擇了一條手劃的小艇,慢慢向湖心蕩去。

  最愛許渾的「淮南一葉下,自覺老煙波」,和溫飛卿的「誰解乘舟尋範蠢,五湖煙水獨忘機」,那是一種洞明世事,豁然達觀的境界。而每次談到煙波與煙水,更再三吟論其幽迸淡遠的意味,那疏疏淡淡,似有卻無的畫面,多像是筆簡墨精的馬夏山水。

  小船漸漸地蕩離岸邊,原本微瀾的潭水,居然興起了輕波,每一艘呼嘯而過的汽船,更激起一淪淪的小浪,才知道在那浩渺無爭的潭面上,還是有許多詭橘的變化,又憶起韋應物的詩句「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和杜甫贈李白的「江湖多風波,舟揖恐失墜」。

  我黯然了!掉轉舟頭,遙見自己所住的旅店,隱現左側的林間,可是,就在那上方,為什麼正有股濃重的黑煙,一團團地滾向天空,又隨風飄向遠處的潭面。

  「你們旅館上面,為什麼噴黑煙?」我沖回旅館,問櫃檯的小姐:「你們感覺不到那煙的污染嗎?」

  「我們燒油。風會把煙吹走,怎麼可能感覺到?」

  在國泰醫院的病房裡,看到臥病多年的林師母。林老師彎下身,摸著師母的頭,附耳說:「劉墉來看你了,從美國回來。」又轉過身,對我元奈地歎口氣:

  「說也是沒用的,已經成植物人了!」

  臥病老人灰白的頭髮很短,眼睛直直地張著,隨著不斷扭動的頭而茫然地搖擺,鼻子裡插著多年賴以灌食維生的管子,怎麼能想像,這就是昔日顏笑貌的師母。

  「自從她病了之後,就少作畫了!」每一年回國拜望林玉山老師,問他有什麼近作,都聽到這句令人心痛的話。當師母還在家裡時,總見老師推著輪椅迸進出出;送到醫院來,原以為他會輕鬆一些,卻聽說他有時一天要來探視兩三次,若不是這樣深愛的丈夫,傾其晚年所有的心力和財力照顧,她豈能拖到今天?

  但是,一個中國近代少有的寫生花鳥走獸畫大師,是不是就這樣而將近停筆了呢?生命的責任,包括照顧另一些生命;創作生命的責任,是否也因此而會犧牲呢?

  相信這世上,許多應該偉大,而具有創作才華的人,都在對自己的家庭盡責時被磨蝕了。而在他們的心底,將有多大的矛盾與掙扎,這豈是他們的家人都能瞭解的?

  「在某一期『藝術家』雜誌上,看到您推著輪椅的畫面,就在您家的廊下,逆光的兩個黑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是我居然說了:

  「我覺得很美!一種說不出的崇高的、光輝的生命之美。那是悲劇,但有一份美。絕對比美於藝術的創作。」

  誰能說,愛不具有崇高聖潔的美?

  誰敢講,犧牲無悔的愛,不是另一種永恆的創作?

  談到對當今國畫壇最具影響力的人,我想首推黃君璧老師了!

  我沒有用「大師」這個詞,而稱他為老師,因為覺得那才最能表現我對他的感覺,雖然他早已是公認的畫壇宗師、一代巨擎,但是對學生們的親切,和有教無類的態度,就像是啟蒙時的老師,一步步地引著孩子。

  雖然他近年來的聽力不佳,但是有一天我才吸了下鼻子,他就聽到了,急著找藥給我吃,還摸摸我的手:

  「明天要多穿衣服!」

  又有一天我扭了脖子,他則叫我過去為我捏了捏,果然如師母所說:「老師的手最管用了,一捏就好!」

  在這位今年已經90高齡的老人面前,我十足變成了個孩子。對於極早出道,東西漂泊,又早年喪父的我,能夠在今春,將近三個星期的時間,每天跟在黃老師的身邊,如迎春風,如沐春雨,且再做個孩子,是多麼美好的經驗。

  每天上午9點鐘,我就站在黃老師的畫桌旁,看他完成一張張不同風格的作品,並隨時為我解說:

  「松葉畫好之後,要再以幹筆,在其問點一下,才覺得厚!」

  「這秋景雖然以赭為主,但也要加染少許石綠在岩石的陰暗處,才顯得變化而精神!」

  「你看看!我在這邊雲頭上,故意留下於的筆痕,而下面則用濕染,有見筆,有不見筆者,才生趣味!」

  雖然20年前就跟黃老師學畫,但竟有那麼多的絕窮,我到今天才能領會,甚至他碟中的髒色,都變得有許多道理。我發現,在他優美的畫後,有著無盡的生活體驗與寫生的資料,在他特有的雄渾厚重背面,是再三的經營、層層的渲染與細細收拾的工夫。

  碰到老學生,他能娓娓道來,40多年前學生間的戀愛故事。畫到某一種皺法,他可以指出在大陸的何處有類似的山頭。而他居然自謙他說:「我不聰明,記性差,靠勤以補拙。」

  而當有人問他長壽之道時,他則站起身,蹲著馬步,把雙手舉到前面,再向後甩動,說:

  「每天早上甩五百下!」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能90歲,而望之若60許人,且能運筆如飛,一天工作8小時以上,都是由於他謙沖開闊的胸懷、追求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樂觀態度,與鍥而不捨的工作熱枕。

  當我為他的作品攝影時,他總是笑吟吟地坐在旁邊看,注意我的每個小動作。

  當他看到報上登玉山雪景的照片時,立即剪下來收入剪貼簿。

  一冊收錄許多年輕畫家作品的記事本,他能連續翻上好幾天。

  無論工作多麼忙碌,他還要犧牲午睡的時間,主動跑去看畫展。

  收藏早已富甲一方,他居然還集每一種新發行的郵票,數十年來,一張也不少。

  甚至有一天我用毛筆寫了個便條給他留在桌上,他居然左看、右看、說是在欣賞我的字。

  雖然這都是小事,但使我瞭解一位偉大藝術家成功的真正動力。

  10多天來,我們每天為特定的研究工作,一直要忙到晚上7點半。雖然他總覺得腹部不適,且看了好幾次醫師,但是每當我問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時,他總是大聲他說:「如果你累就休息,我不累!」

  返美的前一晚,黃老師設宴為我餞行,席間突然想起有一個研究主題尚未完成,堅持吃完飯趕回去畫。

  夜裡10點鐘,當我告辭時,外面正落著毛毛的春雨,老師送我到門口,握著我的手說:

  「東西要比別人好,我不怕麻煩!」

  他的話很簡單,聲音也很低,似乎只要我一個人聽到,但是落在耳裡,每個字都是那麼重、那麼沉,因為這是一位偉大畫家追求完美,「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宣言。

  寶島的春意更濃了,飛機升空時,心中泛起千百種的滋味。

  「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那麼地故園親情,雖然在西方的物資文明衝激下,許多記憶中的變了色,但就像是日久生霧了的銀器,細細擦拭之後,便能再閃亮地呈現。

  故園之情,像是佳釀,愈陳愈醇,而暖飲起來,特別溫暖地直人心底,燙貼全身,且令人陶陶然。

  只是,帶著這個寶島初春的和暖與溫馨,我是否更難適應眼前面對的,萬裡外冰封雪凍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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