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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意過今春(2)


  但我們都是從山林來的,即或不在田園間成長,也流動著原始山林的血液。因為在人類進化的百萬年問,現代的文明才算多少?我們絕大多數的祖先,都是與山林為伍,由那山林孕育。

  所以就算千百年後,我們的子子孫孫住到其它星球,如果有一天在無意間,聽到了蟲鳴、水韻、松濤,恐怕也會有一種悸然的感動,像是浪濤澎湃,從他們的心中緩緩湧起。

  清境農場,這名字實在取得太好了!因為「清境」不僅是清靜,同時是清新,而「清」,豈不就是一種「境」界?

  到達這個霧社與合歡山之間的清境農場,已是入暮時分了。

  斜陽把山巒的棱線深深地雕塑出來,山谷中幾抹停雲,也染上了一分淡儲。倏地山風起了,停雲開始移動,一下子躲進了山凹,消匿了形跡;也有兩朵撞在山的棱線上,抽成絲絲縷縷,在斜光中閃動。

  冬雲與夏雲畢竟不同,冬雲沉重,而夏雲飛,這大概主要是受日照和氣溫的影響,冬天沒有足夠的勢力,引發山谷中的水氣,所以難能蔚成雲海。但是看那幾朵孤獨的雲,各不相睬地流浪;看那清明開闊的山谷,無遮掩地呈現,不更有一種豁達嗎?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白所描寫的,必定就是這麼一個暮冬初春的山景。人與山靜靜地相對,亭亭而立,敬穆無聲,這當中有多少萬化的溝通與心靈的契合?還有那對於大自然的尊敬與愛戀。

  夜宿清境國民賓館,那是一棟面對群山的黃瓦白牆的建築,形式並非規則的四合院,卻高低間次地夾著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天井,行在其中,除了走廊上光滑得近於危險的鋪地瓷磚,倒有一種高低穿梭的樓臺之美。

  晚餐後,我獨自走上面山一側的陽臺,隔著樸拙的圓木欄於,由山谷中正斜斜地飄上一股沁人的寒。那寒是帶著一種抽象的藍色的,冷冽透明,如同溪水,那種清澈而毫無雜質的溪水。

  眾山無語,以一種折疊的黑色,橫過我的眼前,那是一種墨黑,但是屬於硯池中的墨,黑得流動而光燦,且在那黑中,仿佛能見到一抹霧白,只是亦非白,但感覺隔了一層,或正是夜嵐吧!也可能是山村人家的燈火,由谷中映上,在空氣中回折,所產生的柔美,卻又若有似無的感覺。

  不見月的蹤影,仰首穹蒼,只覺一片湛然,待瞬間,眼睛將焦點從遠處山陵的距離,調到無限……

  我震動了!多年來難有的震撼,從心底、從眼底,從整個胸膛之間,以一種無聲的詠歡。一種哭號前的深深呼吸、摒息與崩潰……

  我看到了一個無比壯觀的——星海。

  仿佛是千點、萬點、憶兆點閃動的碎琉璃,從四面八方湧來,又像是要迎頭地墜下。不知是不是因為仰首,我只覺得自己被團團地包圍,滿目星子,竟不知天地左右,好似全身都投入一流星河,滾啊滾地,進入那冥冥的無際。

  現在我知道了!山巔不僅是尺寸千里,可以登高攪勝的地方,更是觀星玩月的好所在。因為在這裡沒有空氣的污染,來遮斷你的視線;沒有高樓大廈來切割你的天空,更沒有繁囂攏攘,來擾亂你的心靈。

  站在山巔,你可以擁有超180度的寬廣視野,前看、後看、左看、右看,還有那仰望穹蒼,全是一片星海,不是你在觀星,而是星在看你,因為我們根本就是站在星海之中,我們也就是星中之星,那宇宙無限的眾星之一。

  此刻我才驚覺,原來總從主觀解度看萬物的自己,一朝站在客觀的位置,才發現自己想擁有的,實在是擁有自己的。如同自以為大的人類,從想克服自然、擁有土地、權利,到想要征服宇宙,豈知道,自己的地球,竟是宇宙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星子。

  整個夜晚,我都在思索這個問題。可惜的是,當晚某國中的學生,也正在那裡住宿。帶隊的老師們,或許心想平日管束得夠多了,且放鬆孩子一天,讓他們盡情地玩鬧一番。

  於是十一、二點,仍然聽見這些大孩子奔跑追逐的腳步與呼叫嘻笑。

  我很高興,見到這麼一批未來國家的主人翁,充滿活力地,已經開始做清境國民賓館的主人翁,但也為我們的教育擔心。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國民也能像許多西方人一樣,為身後的人,把門撐開,而不是自顧自,或只顧同行的親友,該有多好?

  我也常想,如果我們餐館中的賓客,能在杯觥交錯,放情飲樂的時刻,也能考慮鄰桌的安寧,而控制聲量,該有多好?

  教育,不僅是給予他們未來生活需要的知識,更要告訴他們如何與別人一起生活,在建立自尊的同時,先應知道如何尊重他人。

  而今,許多人都喊要更多的自由與民主。但是否人人都知道什麼是體諒、包容、無私與民主的胸懷?

  我曾經在第二天向賓館的櫃檯建議,希望她們能在秩序的維持上多下工夫,更別動不動就用擴音器呼叫廣播。

  「因為他們人多!」小姐回答。

  「少數人可以為多數人犧牲,但是多數人不能強迫少數人犧牲!」我說。

  當有一天,我們的社會,更能夠照顧少數,為每一個殘障著想、為左撇子設計工具、為奇行異想的人留出發表的空間該有多好?

  當有一天,我們能看到一大群原本喧嘩的人,只因為發現旁邊有一個沉思者,便立刻降低聲音,該是多麼令人感動的畫面!

  晨起,沒有霧,昨晚深不可測的山谷,像是晨妝時,少婦把所有的頭髮,都攏向腦後,露出的寬寬的額頭。

  出奇地寧靜,連小草都不見絲微的顫動,使得眼前那幾公里之遙,直立兩千多公尺的山巒,所夾成的寬穀,愈顯得空蕩,而明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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