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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意過今春(1)


  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匝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宋·李清照《小重山》

  出國九年,從不曾在這個季節歸國,算算已是九年十度負東君,更數倍于易安了!考慮再三,我終於下了決定。

  歸來也:著意過今春!過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春天。

  離開紐約時,正是雨雪霏霏的深夜,到達臺北時,恰是陽光普照的早晨,故鄉以一臉和煦的春天歡迎我。

  兩道的山巒,已經是碧綠的,且搖曳著千萬點蘆花。蘆花在朝陽裡閃爍,泛出一縷縷蘊藉的銀白,我家後山的溪穀之間,就有著一大片比人還高的蘆蕩,卻怎麼看,也覺得不如故鄉的美,或許因為美國的蘆花不泛白而呈褐色,已經就少了幾分輕柔,加上它不似故鄉的蘆花,能迎風飄散,化為點點飛絮,就更缺乏了許多飄逸。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去北投洗溫泉,路上總會駐足,欣賞遠處大屯、七星山的景色,而我那時不懂得看山,惟一的印象,就是滿山滿穀,搖擺著的,柔柔軟軟的芒草。

  車子也經過了田野,早春的作物猶未開始,閒逸的鴛鴦正成群地翩然飛舞。那是田野中的高士,不掠奪,卻帶來許多飄逸。他們也是田園山水的點景,在相思林間,在籲陌吠畝間,留下那瘦長的衫影。

  常愛讀王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常愛看高劍父畫的柳蔭白鷺,那深色的長啄,彎轉的頸子,輕柔的冠羽,和細細的雙足。畫起來,既有著長啄和雙足的強硬筆觸,又有頸背的弧轉,加上裝飾羽的飄柔,無怪乎,她們能成為畫家最愛描繪的對象。

  我看見一隻白鷺,正翩然地滑過田野,眼睛盯著那個白點看,山川就都融成一幅深色的水墨畫了!

  我曾經不止一次對朋友說,白鷺是我認為最美的一種鳥。也不止一次地,換來笑聲和詫異的眼光。人們豈知道,對我這個在紐約居住的遊子來說,「漠漠水田飛白鷺」,正是一再重複映現的,童年的夢。

  車近臺北,映服是十裡紅塵。早起的人們,在街道上疾駛而過的摩托車和汽車噴出的濃煙間,正企圖吸取最後一口較新鮮的空氣。

  我只能說那是較新鮮的空氣,因為即使在這晨光羲微中,臺北的空氣,已經受到相當的污染。所幸人們是最有適應力的,好比在水果攤挑水果,即使整籃中,已經被別人挑剩到後兩個,繼續挑的人,還是會自我安慰地說:「我現在所挑的是兩個當中,最好的一個!」

  於是儘管環保專家們,曾經一再表示,臺北的污染已多次超過警戒線,甚至到達危險的地步……

  人們還是說:「所幸早上的空氣還算新鮮,我家附近的空氣也算不壞!」

  當車子在我住的英倫大樓停妥時,幾個老鄰居,正從國父紀念館晨操歸來,熱絡地打著招呼:「趁早上的空氣新鮮,運動運動!」

  而當我下樓拿最後一件行李時,他們正登車馳去,留下一團濃濃的,含鉛汽油特有的黑煙。

  這就是我的臺北,一個晨起的臺北。但實在說,臺北是不睡的,譬如現在,有些人仍未眠,有些人才蘇醒,有些人永遠不曾真正覺醒過。

  但她永遠是我的臺北,那使我生於斯、長於斯,在和平東路師大旁邊小河釣魚,在水源地抓暇,在家中院子裡種番茄、香瓜和小草花,在鄰居樹上捕蟬,摘波羅蜜的臺北。對於她,如同孩子對母親,不論她多麼蒼老或有著多麼不佳的生活習慣,我仍然愛她!

  「只怕你記憶中的一切都變色了!今天的臺北,早已不同於以前!」朋友對我說。

  「不!」我抬起頭來,從車窗間,看松江路北邊對著的一片迷霧:「在那片煙塵的後面,正有著一群不變的——青山。」

  何止如此,在臺北的四周,都是不變的青山,我童年時,她們是那樣地站著;今我白髮歸來,它們依然如此地守候。

  山,是執著的,如同我對她的愛慕與懷想。

  所以,站在這污染的臺北,畢竟知道四周仍然有著清明的愛戀,即或我因污染而昏迷,仍有許多安慰,因為自己正被擁在一片青山之間。

  向北看,七星山、大屯山靜靜地坐著。我曾經就在這個季節,到七星山上尋找丹楓,路旁的野草莓依然可見,月桃花的種子,變成了嬌豔的丹紅色。我曾經從陽明後山瀑布上的自來水收集站,進入通往七星山的小徑,穿過濃霧和偶爾飄零的冷雨,坐在頂北投上面的瀑布邊滌足。

  向西北看,觀音山正靜靜地臥著,從百年前看漁帆的歸航,到而今看貨櫃輪的油煙,在海平面出現。

  童年時,小學老師曾領著全三年級的學生,去遠征硬漢嶺。回程時,或是帶錯了路,幾百個孩子從陡陡的黃土坡上,近於滾般地下來,居然一個也沒受傷——中國孩子就是這麼可愛,他們有的是韌性;中國的家長也是這麼可愛,他們信任老師。

  向南看,有一條溪流,蜿蜒過臺北的下緣,河邊有著大片的草地,水濱開滿薑花。

  我早逝的父親,曾領著初記事的我,站在河濱聽說書和大鼓。也曾經將我抱在懷裡,點著電石燈,蹲在溪邊徹夜釣魚,我們還曾經坐擺渡,到河的另一岸,在暴雨中穿過竹林,避入一所尼姑庵,吃她們種的大芭樂,聽瀑瀑的雨聲和輕輕的梵唱。

  向東看,我已經離去整整30年的父親,正從六張犁的山頭,俯視著我。

  小學三年級,他離開之後,我常站在龍安國小的摟上窗口,遠望那一座山,有時候天氣晴和,我甚至能認出父親墳墓的所在。

  進入初中,便再難有這種眺望的機會。直到考取師大美術系,站在紅樓的頂層,才又有了更高的視野。那時雖然已經多了些煙塵,但山還是可見的。豈像現在,四處高樓林立,成為另一種現代化的水泥山林,真正的青山,反而難得見到了!

  或許山已被很多人遺忘,正如同入夜之後,城市的天空,也不再屬於星子。卡拉OK和賓館的霓虹燈,高高地懸在欲望街頭、芸芸眾生的頂上,那五光十色燦爛閃爍的燈光,豈是古老的小星群所能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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