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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情(2)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覺得母親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強者,如同那方端硯、過去是神聖不可碰觸的,而今卻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卻毫無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畫幾筆的衝動,新婚妻子為白瓷的筆洗盛滿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過去,並將那方端硯推到面前,緩緩地將水注下去。

  十年了!一個曾經數十載不曾斷過供養的石硯,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10年。不知是不是因為過度地乾渴,小小的一個硯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的聲音是暗啞的,隨著水位升高,那水聲竟泠泠地悠揚起來,像是小河倘水、春淩解凍;又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間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單音的水聲,而是由四周的石蟬,做為共鳴箱的迴響。為什麼過去不曾注意,難道只有像父親一樣,將石硯正正地放在眼前:讓硯池另一側的凹陷處朝向自己,才能因為迴響,而聽到這麼美妙的聲音?

  「是父親留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用手指從硯池中眯了些水到硯田上,輕輕地揉搓,仿佛幼時的動作。卻覺得身邊的妻,恍如父親高大的身影,而那纖纖柔荑,則成為了父親溫暖的大手,抓著他的手一筆一筆描去……

  以後每晚練字,他就都用這塊端硯了,即使忙得沒有空動筆,他也喜歡用手指沾水,在硯面輕拭,他尤其愛摩裟那田田的蓮葉,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綠色的石眼,和其間黃、黑的圓暈,有著軟硬高低的不同。在書裡他已經讀過不少有關端硯的文章,知道那應當是麻子坑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紀,由地下細膩的泥漿,經過億萬年的高壓所形成,在它還是泥漿的時候,或許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動,凝固之後,就成為了這種珍貴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說石眼令她覺得有些可怕,好像石頭成了精,瞪著綠色的眼珠,和黃色的瞳孔,他便轉述小時候要講的故事給妻聽,但把內容改成年輕的孩子丟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人逃脫,卻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結局,他覺得原來的故事太殘酷了,使他用這一方端硯,都有些不安。

  雖不怎麼愛硯臺,他的妻卻總擔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氣小,縮胸挺腹地捧著,有時練字後看見妻子更衣,胸前猶留一道紅印,加上妻說在清洗時,不知覺中總會磨傷了手,使他終將端硯置人櫃中。

  出國前,他的母親說:「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遠門,總要裝一瓶故園的土,到異鄉不適的時候,就撒些在水裡服下,你說美國海關不准帶泥土,那麼就把你爸爸的那塊硯臺帶去吧!本土是石變的,身體不對勁,摸摸石頭也管用!

  他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順從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壞了,便放在隨身的旅行袋裡。從維州跑到紐約,又轉到田納西、北卡、佛羅里達、餓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動,都覺得端硯又加重了幾分。

  不過他確實常摸那方石頭,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時候,他總是揉搓硯面,也如同孩提時所發現的,每回都能搓出許多老泥。他發覺那老泥不是由硯裡產生,而是磨損了自己手指的皮膚。好硯臺就妙在這衛,看來柔軟,像是玉肌膩理、拊不留手,卻能在不知覺中磨蝕與它接觸的東西。

  也就因此,這端硯實在是發黑的,別的硯臺需要一百下磨濃,它則只要五六十下,不解的是,為什麼初中書法比賽時,卻讓他出了醜呢?

  隨著藝術造詣的加深,他漸漸領悟其中的道理。原來愈是佳硯磨出的墨汁,質愈細,也愈容易暈,反不如瓶裝墨汁,有時寫下去的墨不浸,筆劃旁邊卻見一圈水漬。可以說:差的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調,墨灰不暈,而水暈。好的墨,則是水墨一體,水動墨也動。正因此,畫那飄渺的雲煙,必須用好墨佳硯,才能表現得輕靈。

  他尤其領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硯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氣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問題是在這個功利為尚的時代,有幾人能不浮躁,又有誰不希望能像用瓶裝墨汁般立即奏功呢?

  這端溪佳硯或是一個時代的瑰寶;甚至更上許多時代,足以讓米南宮惹得一身墨,忙不迭揣人懷中的東西,卻不一定能被這個時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畫,或示範揮毫時,他寧願選擇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硯。他以一種躁切的方式,任憑墨渣崩濺,頃刻磨就一灘墨,再神妙地揮灑出幾幅畫,博得滿堂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還是注水硯池,想那蓮葉田田的江南,廣東肇慶斧柯山的端溪,和垂入石洞的采硯工人。

  隨著探親的人潮,他終於踏上了那塊土地,卻沒有見到傳說中泛著紫光的石版道,和「踏天磨刀割紫雲」的采硯人。一輛又一輛的貨車,揚起漫大的塵土,震耳欲聾的切刀,濺出一灘灘的泥水,國營工廠裡,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硯臺,整整齊齊地等待包裝;端溪河畔的硯坑,則是不斷的抽水馬達聲,和切成方塊的硯材,用履帶輸送出來。

  在一處較講究的廠房裡,他總算見到一群雕硯的工人,成排地坐著,像是電子工廠生產線上的作業員,傳遞著一塊塊的硯石。

  挑選過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硯面的情況畫上花紋,由手操電鑽的工人,打成蜂窩一般,傳遞到下一站做細部的修飾。

  有些硯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據說是為模仿久經使用的古硯;有些硯石帶著黃土和鐵質的斑痕,則以濃墨塗抹掩飾,只露出硯面上石質較佳的一塊;護硯的匣子,雖然仍是各依硯石的形狀雕制,卻髹上一層厚厚的亮光漆,再貼上「端州名硯」的現成金字。

  尤其令他驚訝的,是許多硯石都在打洞之後,被填上一團泥土樣的東西,晾乾送到下一站去雕磨。這動作使他想起補牙前,醫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調料填入的情況,只是那石頭G間被填塞的黃土和綠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貴的石眼。

  「有一陣子日本人瘋狂地搜求端硯,害得我們差點把半邊山都挖開了,帶眼的石頭關東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頭左看、右看都沒眼,只是切開才看得到,多一寸、少一寸都沒有辦法發現,而今機器雕磨,有誰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湊和著石眼來設計圖案呢?而且眼嘛,本來就是石核,只是用來裝飾,有誰會在石眼上磨墨呢?這加了人工石眼的硯臺,誰又能說不是端硯?好比穿金戴銀的人,摘了,總還是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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