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點一盞心燈 | 上頁 下頁
硯情(3)


  他失望地轉回自己生長的地方,那裡的溪流裡也出產硯石,雖然遠不及端硯馳名,但是他想或許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夢,多少可以獲得補償。他跟著尋硯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水裡,看他們撿起一塊塊石頭,再以挫刀刮試,他們告訴他,颱風之後,是最好的采硯時機,好的石塊,被洪水從山裡沖來,愈敢走入疾流裡的人,愈可能獲得上選的硯石。

  他們也對他說,雕硯的刀,是不怕鈍的,因為好的硯石,都是絕佳的礪石,柔中帶剛、肉中見骨,所以一邊以刀試硯,一面以硯磨刀。

  他們將采回的石頭,放在空場上曝曬,說是濕的時候見不到裂痕、斑一點,一曬就無所遁形了,有時候不好的會自己斷裂。水裡沉得、烈日曬得,才是好石頭。

  他也試著下去雕硯,發覺那從河床上撿回的平凡的石塊,與他印象中緊硬的岩石是大不相同的,有時候一刀雕下去,還以為下面是一塊上好的檜木,粉白的石屑飛揚處,看到的是石頭的血脈和肌理。

  他一面雕,一邊想,自己作山水畫時,用的筆是獸毛、竹管製成;蘸的墨是松樹燒的,畫的紙是桔皮漉的,研的硯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來就是以山水畫山水,即或畫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著山靈水韻,自然地涵泳其中嗎?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硯面和微凹的硯池,就住手了,他覺得雕硯的上選,應該像父親留下的那方端硯,依照天然的石紋和石眼,刻出裝飾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硯池,使那天然的岩石,成為案上的山水;否則就寧可留嚇粗礪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攜一塊墨在溪間寫生,找一處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來,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現。

  不過他的理論,是無法為硯工們接受的,他們喜歡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滿匠氣的水牛和烏龜,甚至連牛毛也不放過,且應顧客之請,刻出某某人贈的字樣,再貼上金箔,打上厚厚的亮光蠟。

  「現在的人買硯臺,只是為裝飾,愈突出、愈顯眼愈好,所以觀台要大,硯池要寬,表示穩如磐石,雲生水起,生意興隆。雖然打了蠟的硯臺不發墨,但是顏色才漂亮,也才好賣呀!何況鋼筆、原子筆、自來水毛筆,都是現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裝的墨汁,有誰真會在這硯上磨墨呢?」

  果然連他大學時代教畫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硯裡,再略略地磨幾下,以加強些濃度而已。舊日的同學,甚至有人發明了電動磨墨機,一次插上三大條墨,一開馬達,頃刻磨就,下麵的硯臺,則像個石造的圓槽,成為了機器的一部分。

  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磨墨,不但因為這樣可以做為作畫前手腕的一種運動,更由於他喜歡那注水時像小河唱歌般的聲音,和墨錠滑過硯田的感覺。不滯、不澀、不凝、不滑,仿佛有一種磁力,從那深紫色的硯石中放射出來,將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於磨墨的音響,則通過指掌、手臂,只有心靈才能感覺到,是化為輕煙的松樹與曾為山靈的硯石,百年後重逢的唏噓與謂歎。

  禮失而求諸野,他甚至把珍貴的端硯帶上了課堂,隨著墨一個個傳遞下去,教那些洋孩子,體味一下磨墨的感覺,只是學生們似乎對這石頭的價值更感興趣,一路地追問多少錢,相互調笑著,說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會被關監牢。其中有個學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來,然後說何必用這麼麻煩的硯臺,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滿堂肆虐的笑聲。

  當晚,他把兒子叫到案前,憤怒地數落洋學生不識貨,又說將來這方端硯,當然會傳給自己的獨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會把硯臺賣掉的話,就寧願捐給博物館。

  16歲大的兒子,頭一歪,突然笑說:「您還是把它捐了吧!因為即使我不賣,我的兒子也可能賣,或是哪一個孫子總會將它賣掉,照您的理論推上來,當然是捐掉比較保險!」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卻還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間,他又看到晃動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掙扎的采硯人,拼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則是爬出洞口的那個少年,手裡拿著父兄傳來的,百年難得一見的石精。而滾滾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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