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點一盞心燈 | 上頁 下頁
硯情(1)


  「這種硯石非常珍貴,只有在廣東端州的一條溪流裡才找得到。為了順著礦脈,挖掘出最好的石頭,采硯的工人,從溪邊的岸壁鑿進根深的洞,窄小的洞裡,只能爬著前進,要想轉個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硯坑都距離水面不遠,山裡下雨時溪水暴漲,疾流一下子沖進硯坑,使許多人喪生。所以在深入硯坑的時候,總是好幾個人一組,遇到深的洞,則要十幾個人,大家前後相連地爬進坑裡,把豬油燈放在胸口,仰著臉鑿切石頭,然後把切下的端石傳遞到坑口,外面的人則一面負責收集成果,一面負責警戒,看到溪水暴漲,立刻大喊一聲,於是坑裡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來。儘管如此,那爬到最深處的人,在拉出洞外時,常已經淹去了半條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關的時候,常只顧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進洞裡,哪裡還會想到伸手等著下面的人來抓?所以這進坑采硯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勻親的在最前面尋找礦脈,弟弟和孩子們則長幼有序地跟在後頭,愈年輕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們則在外面守著。

  據說有一個采硯幾十年的老人,帶著一家兒孫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塊他從沒見過的好硯石,那雖然是塊石頭,但溫潤柔膩得如同嬰兒的皮膚,摸起來好像有彈性、能呼吸一般,硯工們管這種石頭叫端溪石精,就像古靈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萬年的靈氣,才孕育出來的,傳說在礦坑裡,只要一鬆手,這處石精就會不見了。當老人挖到這塊多少硯工夢想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時,興奮地交給身邊的兄弟,一個人、一個人地傳出去,並叮矚著每個人絕不能鬆手。哪裡知道,這時溪水突然暴漲:一下子沖進了狹窄的硯坑,靠近坑口不遠的一個初入坑的孩子,瞬間慌亂了,只記得祖父一路傳話出來,這是百年難遇的石精,半輩子可以不愁生活的無價之寶,正猶豫著,一隻手已經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而當他脫離洞口時,另一隻手仍然緊緊地抓住石精,只見如排山倒海般直瀉而下的洪流,已經淹沒了整個硯坑,而他的爺爺、爸爸、叔叔、哥哥們,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親準備練字,他總是要求父親重複這個早已會背的故事,看著緩緩研磨的墨,散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漸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覺得那塊硯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那一泓墨,則是壁上深邃的山洞,裡面一晃一晃、一閃一閃的,是盞盞的豬油燈,和仰面鑿石的工人。而每當父親說到山洪暴發那一段,他則在心裡喊:快逃喲!快逃喲!丟掉石精,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結局並沒有改,悲劇還是一幕幕地發生了。

  「咱們這塊端硯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為它害死了硯工的一家人!」他對父親說。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捨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裡面的家人!」父親說:「你放心!這不是石精,只是一塊端硯。雖然如此,這麼細、這麼紫的硯石,現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樣是工人們手手相傳,從陰冷濕黑的坑裡采來!」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常偷愉打開紫檀木的蓋子,細細端詳那塊神妙的石頭。硯面大約有他三個手掌的幅度,和一個拳頭高,靠近硯他的一側,浮雕著雲龍的圖案,從龍口向外吐出一道氣,裡面包含著一個綠色的龍珠,父親說那叫鸚鴿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那種圓眼。那雲的圖案一直延伸到硯田的兩側。硯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橫過兩三條綠色的石紋,據說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硯田的另一角,則又有著三個綠眼,每個眼的中心,且帶著一個黃點,父親說這叫蓮葉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硯田,田側有蓮,池畔見正,天上有龍,興雲致雨,為降甘霖。

  他輕拂硯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趕緊使勁地搓,卻搓出一條條的老泥,像是從久不洗澡的身上搓下來的一般,令他難解的是,這硯石說明總是「洗澡」,為什麼每次搓,都會出現老泥?

  父親洗硯,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絲瓜瓤,而是專托朋友找來已經變黃的老蓮蓬,磨拭硯上的黑垢,洗完之後,除了底部和側面用布擦乾,對於硯面是絕不碰觸的,說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潤硯,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難免留下棉屑,磨出來的墨質就不夠細了。父親甚至總要保持硯池裡的水,說是用來滋養石頭,免得枯乾。那哪裡是一塊硯臺,根本就是父親案頭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雲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親故後,那塊田便難有人耕了,母親不准他用,說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壞了,但是母親還總是為那硯臺注水,且說著與父親一樣的話:硯臺要滋養,免得枯乾,每次看母親緩緩地收拾收房,見到硯臺,像是吃一驚,趕緊沖出去倒半杯水進來,突然欣開檀木蓋,將水注下去,又匆匆地蓋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對那硯臺升起一種特殊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敵意。

  初中一年級的早春,家裡失了火:當他焦著頭髮跑出大門,熊熊的火苗已經衝破了屋頂,第二天的清晨、母親帶他回到廢墟上,走進斷垣,只見許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牆去,劫後殘餘的一點東西,全被撿走了。母親跨過一堆堆燒焦的衣物,算著位置找到書房的殘碟,將破瓦和發著炭酸味的斷粱小心的抬開,風乍起,未燒盡的書頁隨著煙灰飛揚,就在那層層的焦土間,露出一塊深紫……

  「因為它倒扣著,看來是塊燒得半焦的磚,所以沒讓外人撿去。」在廢墟上;臨時搭建的草案中,他的母親又為那方端硯注上清水:「全賴這雲龍啊!所以沒燒壞,恐怕這石頭也有靈,合該跟著咱們!」

  當年秋天,他參加學校的書法比賽。

  「把這塊硯臺帶去磨墨!」母親居然說出這樣令他有些吃驚的話:「你現在大了,應該知道珍惜,而且參加比賽也應該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硯臺一進場就吸引了同學的注意,唯一的缺點,是佔據太大的空間。學校的桌子,本就個大,剩下的地方,勉強擺得下競賽用的毛邊紙。

  依照記憶中父親研墨的方式,他將水從研池裡移上硯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則緩緩研磨,問題是,前後左右的同學早已開始寫,他們多半使用現成的墨汁,再不然則用帶著墨膏的塑膠盒,即使是和普通硯臺的同學。由於從來不洗,硯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墨垢,沒有磨幾下,也就可以開動了。

  他心裡有些著慌,急著動筆,第一筆才下去,就暈開了一大塊。豆大的汗珠突然從額頭冒了出來,轟轟然,他不記得是怎麼寫完,只覺得繳上去時、跟別人的作品放在一塊,自己的墨色特別淡,仿佛孱弱蒼白的病人,站在許多黝黑的壯漢之間。

  「父親不是說這硯臺特別發墨嗎?它讓我丟人丟夠!」

  他一進門,就把硯臺扔在床上,剩下呆立著的母親,他覺得不僅是自己受了騙,母親也同樣被騙了兒十年:

  「我還在磨墨,別人早已經開動。等別的同學都走了,我卻還在洗硯臺!」他生平第一次憤怒地吼叫。

  母親一聲不響地抱起硯臺,又從床底下掏出一塊火場拾回的破布包了起來。

  再見那方端硯,已是許久之後的事。婚禮前夕,母親捧了一件沉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書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什麼都沒留下,只有這塊硯臺交給你,我知道你並不喜歡,但好歹也是你父親心愛的東西,就收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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