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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情


  「咱們家沒有黃金條,倒有不少黑金條!」

  小時候,每當母親清理樟木箱裡的衣服,總會說上這麼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衣時,我便搗著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條味兒!

  「要說是墨香,你在別處還聞不到呢!這是麝香,聽說過嗎?如蘭似麝!」

  我不懂什麼麝,卻知道那必是很珍貴的一種東西,因為有一回父親特別掏出一塊黑金條,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開那厚厚的棉紙包,露出裡面一條黑漆漆寫著金字兒的東西,掏出手絹擦了擦上面的白黴,又趕快包了回去。從那小心的勁兒,我就知道,可真是「咱們家壓箱底的寶貝」。

  寶貝是不出箱的,父親桌上擺的是公事房發的墨,我上學帶的則是小小的塑膠硯臺和福利社買來的極品墨條。

  雖然寫著極品,誰都知道那是最差的東西,因為不但磨起來滋啦滋啦地響,磨的地方膨脹得一倍大,而且易崩、愛掉渣。每到作文課,孩子們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擺起底不平的塑膠硯,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時候突然磨出一塊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團黃土,弄得墨水四濺,引來一片叫嚷,這畫面、這聲音,30多年了,也難以忘記。

  或是因為大人們把祖傅的那幾塊墨寶貝看得有些過份,墨對我也便有幾分神秘感,我常想,那如蘭似麝的黑金條,是用來磨墨寫字,還是擺著好看,抑或專供薰衣服。

  「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還貴,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樹燒出來的煙和在一塊造的,別看這麼一小塊,可是得讓那有力氣的大漢,錘上一萬下,那材料才能勻,也才能緊,所謂一點如漆,這麼一塊好墨,能抵上公事房發的幾十塊,即使不小心掉在水裡,兩個月也不會溶化……」父親眯著眼睛說,好像是神話故事一般。

  為什麼要把墨丟到水裡呢?我心想。不過跟著便偷偷把我的「極品墨」放進一個裝滿水的奶粉罐裡,並藏在櫃子深處,直到有一天母親說櫃子裡必定死了老鼠,才發現那罐子已冒出了白毛,臭得比陰溝水還可怕。

  極品墨後來總算被瓶裝墨汁代取了,小學五、六年級,有人用化學制的墨膏盆,有人用蠟紙裝著墨汁瓶,我則承繼了父親的銅墨水匣。

  銅墨水匣原是父親在辦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帶圓角,蓋子及盒邊都是黃銅打造,上面精工刻著兩個殷商銅器的圖紋,盒底則以一塊紅銅鑲嵌。墨水匣打開,裡面裝的是泡了墨汁的絲瓤,蓋子裡層有一方石版,大概是專用來添筆的。

  墨水匣拿回家的時候,已經是父親過世百日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水匣打開,裡面卻早已幹成了一小塊。母親去找了些絲棉,用水燙熟,又把墨水匣洗乾淨、將絲棉放進去澆了些墨汁:「從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幹了就將瓶裝的墨汁加進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了一輩子,也沒磨長久,而且磨出來的墨汁倒在墨水匣裡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氣!」

  「用咱們家如蘭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說。

  「照臭,把麋香悶著,只怕臭得更凶!」

  墨水匣確實比較好用,由於有絲棉的滋潤。它不必像用瓶裝墨汁般地不斷添筆;否則會有滲碗暈浸之憂,也不像磨墨費時間。但是我只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為我不高興同學們好奇地把玩我的墨水匣,也不喜歡老師的訊問,尤其是一個初次上課的國文老師,在觀賞我的墨水匣之後說:你真有福氣!這麼小,就用這麼講究的東西!

  我把墨水匣洗乾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捨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水匣,我又何必用呢?」

  有些東西,似乎是當然應該跟著它的主人去的,它屬於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動,卻無法進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漸漸開始喜歡那種「墨與硯若相戀戀」的感覺,一塊平凡的石頭,一塊黑黑的墨條,當注上水,輕輕磨幾下,居然就能產生淡淡的幽香和純純的墨汁。它不像瓶裝墨汁那麼濃,卻比墨汁來得細膩;它容易暈散,但暈散得均勻而優美。尤其是在學國畫之後,更知道了墨有「幹、濕、濃、淡、黑、白」五韻,又有焦墨、宿墨、埃墨,乃至松煙、油煙的不同。

  那時我用的是一塊日本制的吳竹墨,通體包著金,仿佛一塊真的金條。

  我花了好幾次賺得的稿費買下它,卻發現它是那麼難磨,畫小小一張圖,單單磨墨,就得耗上10多分鐘。

  但是我一直把吳竹墨用到無法再抓得住,才收進櫃子,因為儘管難用,它卻是我所用過的最貴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一介書生,如同父親口中的祖父一般,用那上好的李廷軒墨,颯颯幾筆,就成為眾家爭求的墨寶。

  每一次看到古畫,我都會想,不知道這畫家用的是什麼墨。如果在裱畫店裡,我甚至會貼近那些作品,細細地嗅一下墨的味道,並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這麼多年也早掉了!」裱畫店的老師傅說:「只有墨最實在,幾千年幾百年都不變,有時候紙絹黃得不成樣子,那墨蹟可還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麼貴,只要細緻、不掉灰就成了!」

  從高中歷史課本裡,我也確實讀到「由甲骨文的朱書、墨書痕跡,可知中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說。

  我把墨水匣洗乾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捨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水匣,我又何必用呢y國在殷商已經有了筆墨的發明」。算來幾千年,那龜甲獸骨上的筆痕,不還是清晰得一如昨天書寫的嗎?

  由於好奇,我特別找到做墨的地方,沒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場廢墟一般,四處都是焦灰。在一間低矮的瓦房裡,看見盞盞燈火,於黑暗中跳動,每一個火苗上,都有著一個半圓的缽,收集下面竄升的油煙。另一處破了頂的棚子裡;幾個工人則在錘打和了膠的煙墨。

  我沒有看到如父親所說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對我不再那麼神秘,我卻對墨多了一分敬佩,覺得它很偉大,偉大得平凡,從最平凡的地方發生,成為最長久的存在。

  我也漸漸瞭解,這麼平凡的東西,是人人都可以發現,也可以製造的,譬如畫黑蝴蝶,為了表現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經用白瓷碟,放在燭火上,收集燭煙來當墨用。譬如西方人用的臉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燒東西會產生墨煙,當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來作畫,寫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為什麼只有在中國,墨才能被發揚光大,且在那水墨的無邊韻趣中,表達出深入的情思?

  有一天在研墨時,我頓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為我們的祖先沒有製成墨汁來使用,而是將那煙灰做成墨丸、墨錠、墨條,每次使用,每次研磨,取那硯池中的水,和以墨牛,來耕硯田。

  於是「試之硯則蒼然有光,映于日則雲霞交起」,那每一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為一種風雲際會,與濡水蘸墨的毫翰,構成了許多機緣。

  他們不像用鋼筆蘸濃墨汁,只是單一的表現,而是不斷地交融、不斷地交織,不斷在偶然的飛白、滲漉、暈浸與潑灑間,創造出一種永不重複,永不雷同的結局。

  小時候父親說的神妙故事猶在耳邊,那壓箱底的黑金條卻隨著一場大火而成為灰燼的一部分,說實在的,我幾乎沒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軒墨是什麼樣子,只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的好幾條傳家寶。

  傳家的李廷軒墨原是不准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為墨,它的存在與不存在,也就於我甚至這世界沒有太大的關係。不過我喜歡父親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賞禱畫店師傅對那珠玉的否定,因為墨之為墨,正如我之為我,本元需那許多精巧的妝扮。而若沒了那許多附會誇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幾人能予寶愛,且從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許多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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